杨利侠
太阳快压山了。
这是四月天,正是麦子扬花的时节,满村子里流溢着从村外麦田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人们这些天停下了麦田里的劳作,纷纷种棉花、栽红薯、种瓜、种菜。
村子东头的公用水龙头下,豆芽婶正在仔细地淘洗一篮子翠绿的荠荠菜,忽然听到有人在问:阿嫂,你淘的啥菜?
豆芽婶抬头一看,见是根明媳妇,就笑着说:是勺儿菜,这一向正长得旺着呢!
噢!是勺勺菜,看绿得些,能爱死人!根明媳妇端着半盆子白米,还提着一篮子莲花白、菜花,停在水龙头另一边。
这个水龙头是村子年前打了一口自来水井后安装的,分别在街道的东头、中间、西头安装了三个水龙头,龙头一拧,雪白清亮的水就哗哗流淌出来,终于结束了摇辘辘把绞水吃的日子,大家吃水、淘菜、洗衣服啥的都非常方便了。
你淘米呢!黑里烧米汤?豆芽婶边淘菜,瞥见对面盆子里的大米问道。
不,吃捞饭(即米饭)呢!后晌敏敏他爸回来割了些肉,让做捞饭。喛,可说呢,你是明儿个下县城去看徐嫂呀?好,那咱俩一搭儿去!嗐,徐嫂住院这些天了,可我一个人屋里屋外忙得就是走不开,敏敏他爸今儿个回来了,明儿个叫他看家,说啥也得去看看徐嫂,邻里邻居的,日子还长着呢。根明媳妇边淘米边说。她家是一头沉,她男人在县上良种厂上班,是吃公家饭的人,虽然她和三个孩子户口还在农村,但她家的日子在村里和一般人家很不一般。
那也是这个理儿。豆芽婶埋头淘菜,搭讪着。
第二天吃罢早饭,两个女人来到村南头的老井房处。矮胖的豆芽婶左挎的、右提的,本来就像胖豆芽一样的身材越发加宽了。根明媳妇梳着城里妇女流行的烫发头,打了摩丝,湿润润、明光光的,穿着一身挺铮铮的新衣裳,脚登一双黑色锃亮的人造革皮鞋,手上提着她男人单位发的烫着金字的黑皮包。
根明媳妇看到豆芽婶的携带,大吃一惊:嗨,好我的阿嫂,你都拿的些啥嘛?咋不顾个车拉去?来来来,给你捎两件。她只提了个皮包,准备到了县城再买看病人的礼品。她本想替豆芽婶捎带两件,可是一看这架势,却摊开两手,看叫我给你拿啥好呢?
算咧,就走这一截子路,也不重,一会儿就上公路了,咱快走,好老早赶上公共汽车。
豆芽婶提着两个大布兜,吭哧吭哧快步走着,脑门上挂了一层密密细汗。
上午十点多,两个女人终于来到了县医院,每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进门拐进病房区的一条小道,进了住院楼,刚上到二层,正巧碰到徐嫂的二女儿秋茸拎着暖瓶出来打水,猛然看到二位婶子,惊喜地叫了起来:哟,是田婶和胡婶,你们咋就来了呀!
死女子,还不快来接客人,看把人重的!根明媳妇首先高着嗓门喊。
秋茸连忙接过二人手里的各一件东西,连同空暖瓶一起拎着回病房,进了门说:妈,你看谁来啦!放下东西,转过身,拉过门后面的二张凳子,婶子,我妈刚才还说在医院里闷得慌呢,想咱们村里了,这不,你们就来了!你们先坐,我去打水,回来再给你们倒水喝。就拎着暖瓶再出去了。
靠窗户的病床上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一头花白短发,面容清瘦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好,刚刚打完吊瓶,半靠在床头揉手背,见了二人进来,惊喜得呼一下坐来,喜滋滋地说:哟!是你们两个妹子呀!这阵子地里活正忙呢,你们两个咋就来了啊?看叫你们操心的!快坐快坐。说着,就把身子往床头挪,揭开被子,拉住二人的手久久不放,招呼着往床沿上坐。
嗨,一点心意嘛!老嫂子,好一些了么?害一场病就跟脱一层皮一样,可是实实一句话呢,太伤元气呢!十来天不见,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唉,好好一个人,咋就偏偏得这个鬼病,把我心里难过得啥一样!如今咋样?根明媳妇从一进门坐在床前,就像打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倒显得豆芽婶像个哑巴,半句话也插不上嘴。听徐嫂说手术做得很好,恢复得也好,又开始打机关枪了,这就好得很,比啥都好!老嫂子,心放宽,你家里儿子媳妇都是能行人,家里啥都好得很,你又是个大善人,好人自有好报,啥都甭思量,安心好好养病。唉!我早就说要来看你,可是你也知道,屋里屋外就我一个人,忙得介没个时间。可巧胡嫂今天也来,就一搭儿来了。
还是徐嫂打个圆场,双手合十说了好多个谢谢,搭讪根明媳妇几句,就对豆芽婶说:大妹子,你看咱俩能差几岁,今日个拿这么多东西来看我?
就是给你烧香磕头都是该的!你的恩情啥时能还完呢?我就说咋不叫我替你得这病呢?好好的人......豆芽婶说着就眼睛湿润了,撩起衣襟擦眼泪,又继续说:刚一听说你得病了,我还瞎思量,你可别一路儿走了,叫我到阴间去还账,嗨,你看我都想得啥,末了,豆芽婶觉着不妥就打住了话题,又故意转笑了。
去去去!说啥呢!给你说了多少次,再嫑提这个话了,你咋不听呢?把我当成啥人了?啥恩不恩的,换了你,我家遇到难肠的事,你也和我一样帮衬着。看着你家的日子能过到人前去,娃们也争气,这比啥都叫我高兴!我都快闻土的人了,还讲啥恩?今后再嫑提这话了。娃们这一向都好着吧?开春就是农忙的时节,忙了才是好事情。
这时秋茸进来了,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递到手上,问道:妈,胡婶、田婶,到饭时了,咱们吃饭吧!我去食堂打饭去。说着就往外走。
徐嫂一边下床,一边说:秋茸,你带你两个婶子到街道去吃饭吧。
嫂子,你先嫑急。豆芽婶急忙拦着徐嫂下床,一边又对着秋茸说:你把婶子那个大包放哪里了?快给你妈拿来。这次豆芽婶抢了个先。
秋茸把豆芽婶的大布包递过来,豆芽婶一样一样往外掏,有饭盒,有盘子,有搪瓷罐,一一打开,香味立马弥漫了整个房间。
向来老成持重的徐嫂看着眼前的吃食,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惊喜地喊叫起来:哟,我的个妈呀!咋这美的!凉拌勺儿菜,叫我先尝几口,啧啧啧,香得很么、香得很么!啧啧,连生日都忘了!连吃几口,高兴地不亦乐乎。
妈,还有包子,洋槐花包子!香得很呀,你们快尝!秋茸打开搪瓷罐,洋槐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拿出包子,一一递给三个长辈,自己也给嘴里塞进一个,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胡婶,你开个包子铺准能赚钱,哇,太好吃了,太香了!呀,还有香椿,韭菜滋卷,妈,你闻闻,多香啊!
徐嫂娘儿俩高兴地像孩子一样,只顾把豆芽婶带来的众多吃食,这个吃一口、那个尝一筷子,竟然忘记了身边的两位客人。
嘿嘿,看把你娘儿俩馋的。这回可把你亏了,洋槐花、香椿是自家树上的,韭菜是自家院子里的,勺儿菜是地里的野菜,没一个值钱的。就思量着你们在医院时间长了,你又吃药打针嘴里没味,咱们一辈子也就好这一口,就带来给你解解馋。豆芽婶看着徐嫂少有的高兴,心里自然也就乐悠悠的。
徐嫂接过话说:看你说的啥话?到底啥叫个值钱?咱们打交道半辈子了,谁不知道谁呀!咱们农村人天生就是吃野菜的胃,六二年那阵子能吃上这些都享福呢,是吃稀欠呢。如今这日子好过了,可还是忘不了这些味道,几日不吃还想得慌呢!秋茸他们说等出院了让我住县城他们家里,我就先问她家能不能天天吃上这勺儿菜?吃不上,我就不去咧!嘿,大妹子,这些天吃药,吃不得浆水菜,不然早都叫秋茸给我弄浆水菜来,我想吃浆水菜都快想疯了!你看这勺儿菜、洋槐花、香椿、韭菜,都是这个季节最好吃的,拿了肉都不换的,还要啥值钱的?只要实在、合胃口,一口凉水都是香的、值钱的,我都稀欠得很,你叫根明媳妇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根明媳妇已经半天没说一句话了,见徐嫂问她,脸色尴尬又茫然,不置可否地讪讪笑了笑,才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徐嫂说的是实实的实话。
这会儿,根明媳妇看着听着人家那么挤肠地拉着话,自己却在一旁演哑剧,再看自己拎来的一堆高级精美礼品盒被冷落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利侠:女,西安市人,退休公务员,热爱文学,擅长表达情感,希望通过文字展示个性与内在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