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
1990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日,那是个令人心碎的日子。一生含辛茹苦的母亲,在经历了八年病瘫的折磨后,怀着万般不舍,永远地离开了她的儿女,离开了她辛勤劳作的田园和寒舍。那年,她才62岁。
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我的外祖父是一位私塾先生。记忆中的外祖父身材不高,一言一行尽显儒家风范,举止文雅,尤其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字迹工整,如同印刷体一般。然而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妇女地位低下,母亲因此也未能踏入学堂读书。但聪慧的她,或许是在外祖父的墨香熏陶下,耳濡目染,竟也认得许多字。
自我记事起,母亲就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个夜晚,她不是坐在土炕东边的伴着嗡嗡的纺车声,就是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做鞋缝衣。有时一边纺线,还给我轻声哼唱秦腔《花亭相会》,我因此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个美丽的故事。多少次,我半夜醒来,朦胧中看见母亲仍在纺线,便嗔怪道:“妈,快睡吧!”可她只是会心地一笑。而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时,母亲却早已起身,或是继续纺线,或是在打扫庭院搭火烧水。年少的我天真地以为,母亲就不知疲倦,就不需要睡觉。直到长大成人,才明白生活的重担如巨石般压在她柔弱的肩头,她只是别无选择,只能这样早起晚睡,她何尝不累?何尝不想睡觉?但没有办法。如今回想起来,我心中仍然隐隐作痛。
那时,父亲担任大队会计,工作认真负责,常常早出晚归。许多个夜晚,我从睡梦中醒来,父亲还未归家。当时吃水极为困难,有时第二天母亲要做饭了,水瓮却是空的。父亲要么不在家,要么因疲惫不堪叫不醒。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和姐姐去外面的水窖吊水,再抬回家中。即便如此,母亲也只是轻声埋怨几句,从不为此大发脾气。
母亲做的一手好菜。在物资匮乏、粮食短缺、蔬菜稀少的年代,她总能巧思妙想,将普通的食材变换出各种美味。哪怕是苦涩的野菜,经她之手,也能变得色香味俱全。她用有限的食材,做出不同花样的饭菜,让我们姊妹兄弟六人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童年时光。
父亲热情好客,广交朋友,时常会突然带几个人(多为驻队干部)回家吃饭。母亲嘴上虽小声抱怨父亲不提前打招呼,好让她有所准备,可手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迅速开始为客人准备饭菜。很快,一桌饭菜便能端上桌。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母亲总能凭借精湛的厨艺,用有限的食材,让客人吃得心满意足。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村东边修筑西延铁路,父亲负责与铁路方结算社员砸石子的副业款项,他常带一位名叫“小张”的技术员回家,只是为吃上一碗母亲亲手擀的面条。看着“小张”吃得津津有味,我心里满是自豪。
父亲隔三岔五就会叫上几个邻居、朋友,晚上来家里小聚。那时生活艰难,哪像现在能在饭店点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母亲总是精心烹制一大品(有花纹的大口碗)热菜,食材不过是常见的豆腐、白菜、萝卜、黄花菜、粉条,偶尔会有几片肉,但她总能把普通的菜肴做得让人赞不绝口,让大家吃得舒心畅快。
母亲心灵手巧,不仅厨艺精湛,还擅长制作各种精美的花馍。油馍、油包子,还有造型各异的“尖尖馍”,如活灵活现的小鸡、老鼠馍,威风凛凛的老虎馍,寓意美好的九月糕等。每当村里有人家办红白喜事,总会请母亲去帮忙蒸花馍。她朴实善良、吃苦耐劳,老少咸仰,妇孺称道。
此外,母亲还擅长绘画、绣花、剪窗花。过去给孩子做猪鞋、猫鞋、老虎鞋,她先用毛笔仔细勾勒出图案,再用五彩丝线一针一针精心刺绣。经她之手,“猪”的憨态可掬、“猫”的机灵可爱、“老虎”的威风强悍,都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过去青年结婚,新房炕上的“炕头窑窑”(半墙上用来放零碎东西的小处所),挡在窑口的“信插”或“窑窑盖”,是绣着精美花纹的布,上面九个口袋绣着九朵花,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母亲总是利用闲暇时间绣制,她的作品常常引得众人喝彩。
那时候,窗户没有玻璃,只能用纸糊上。纯白的窗户纸略显单调,人们便喜欢用红纸绿纸剪些窗花贴上作为装饰。母亲剪的窗花生动有趣,“小孩摘石榴”、“猴子捞月亮”、“公子读书”等图案,无不充满童趣。一个未曾进过学堂的母亲,却有着无限的想象力,这饱含着她多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啊!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一刻闲暇。她一天三晌都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家务活只能见缝插针地做。每天傍晚劳动回来,母亲总是把灶火的炭渣刨了,抓上麦秸放好,锅里添好凉水,为第二天节省时间,而且多少年如一日。深秋时节,生产队分了红薯,晚上全家便一起动手,淘净红薯,用扠子将其扠成薄片,担抬到地里晾晒。晒干后再拾回来,磨成红薯面。红薯淀粉也是如此,起早贪黑,年复一年。这样的生活场景,是如今的孩子根本难以想象的。
那一年,我妗子突然去世。舅舅在外地教书,家中留下年迈的外爷外婆,还有七个年幼的孩子。本就操劳的母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是心力交瘁。外爷外婆、舅舅和七个孩子的衣服鞋子,都得靠母亲一针一线缝制。那时候,不要钱还没钱,就是有钱也难以买到所需的衣物。母亲常常步行去舅舅家,虽然相距不算太远,但途中要翻越一条深沟(俗称“夹破喋能〔头〕”沟),再爬上一条长长的坡。后来实在无力抚养,管不过来,经和舅舅再三商议,母亲忍痛将舅舅的两个小儿子送给了其他人家。直到外爷外婆相继离世,母亲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为了我们的生活和成长,为了娘家的亲人,母亲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遭到了巨大的摧残,在53岁那年,她病倒了,从此瘫痪在床。
母亲有病后,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却收效甚微。当时医疗条件有限,交通也不便利,后来姑父将母亲接到周至家中,请医生为她进行针灸、按摩,中药治疗,大半年过去,病情依旧没有好转。接回家后,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离世前,她身上出现多处肉疮,尽管父亲和姐妹们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地悉心照料,还时常为她翻身擦洗。病中的母亲遭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我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忍不住背过她默默流泪。
1990年7月,我从蒲城教师进校毕业。得知当时母亲在二姐家,我就赶去二姐家里。这时的母亲已无法坐起,说话也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母亲,我心痛不已,请来朋友为她拍照留念。
1990年秋季开学没几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年我33岁,从此我们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对于母亲的早逝,我们痛心疾首!
36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和劳作不息的身影时常在儿女的脑海中浮现。那个时候条件不行,我也少不经事,都没有给母亲留下一张像样的照片,但对她的思念从未停止。我常想,母亲这一生,未曾享受过一天清福,未曾穿过一件好衣服,甚至都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短暂的62年,她积瘅成疾。为了家庭的幸福,她把汗水洒尽;为了儿女的成长,她把心血劳干。
母亲是普通平凡的,她是中国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一员;但母亲又是伟大的,在她的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她的善良贤淑,她的吃苦耐劳,她的心灵手巧,她的忍辱负重,永远铭记在儿女的心中,激励着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今天是母亲节,谨以此文遥寄给天国的母亲,唯愿您在天之灵远离病痛,安然长眠。
儿女们永远怀念您!
2025年5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