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碾子与磨子
文|刘林海
闲暇聊天时,有人问,碾子和磨子的区别是什么?磨子是推的还是拉的?为什么歌中唱推碾子拉磨,而俚语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面对问话人被幸福滋养得红润的稚嫩脸庞,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说,石器的使用是人类迈向文明的标志,那么,碾子与磨子无疑是那个漫漫历史长河中沉淀出的结晶。于中华民族而言,在卫星上天、原子弹爆炸的豪迈年代,碾子与磨子仍在形形色色的角落里熠熠生辉。
碾子与磨子推动着人类的历史。一天天、一年年、一辈辈,周而复始。人们于小小的碾道与磨道中无尽地耗费着体力,才换来勉强的果腹,才得以体验生老病死的轮回。至于推碾推磨与拉碾拉磨,如同喘气用嘴巴和鼻子互换一样,随性随心。
磨子是用来磨粉的,两片带纹路的石质磨盘上下咬合中,推动上部的磨盘转动,自上端磨眼流入的粮食便会被研磨成细粉,从两片磨盘的缝隙中溢出。面粉就是这样磨出来的。因为两片磨盘需要合在一起才能做功,故而磨子的量词被称为“合”。而碾子是用来脱粒的,一个硕大的石碾盘上,固定起一个匹配的石碾碡绕轴心转动,碾碡碾压碾盘的过程中,谷子、苞谷之类就会被碾碎壳子。筛簸去壳之后,就是金黄的米粒或珍珠般的苞谷糁。因为碾子架在土台子上,故而它的量词被人们称为“台”。一合一台,极有韵味,合似乎隐含着轻巧与灵动,而台则无疑表现出厚重与尊贵。
碾子与磨子推拉随意,俱是逆时针运行。推动时,两手握住长长的碾把或磨把,借着臂力与身体的推力,让碾盘转动或碾碡滚动。若拉动时,则需在肩膀上套起拉绳,牵引着碾把或磨把。大多数的时候,人们喜欢推行,因为这无疑方便一些。
我对碾子记忆极深,对磨子则稍浅一些。很小的时候,听过碾子不进家,磨子不出门的说法。老人们还把碾子唤作青龙,把磨子称作白虎,说青龙在外边行云布雨,白虎在院里镇宅安家,两不相扰。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村子里通上了电,有了电磨坊。电磨的使用让石磨失了宠,除了磨豆腐之类的营生用到石磨外,好多人家的磨盘上常蒙着厚厚的尘土。而村子十字口的大碾台前,却依然每天都挤满舂米碾苞谷的乡亲。碾碡在碾盘上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常常比鸟叫声响得还早,黄昏鸡上架时,碾盘前还有人影在晃动。我是伴着碾子长大的,记得人生中第一次推碾时,碾把刚好抵着我的下巴,等到我进城读大学之前最后一次推碾时,碾把已在我肚脐之下。刻骨铭心的经历中,我对碾子的认知远甚于磨子。
对于磨子的用场,我主要是听来的。母亲曾跟我说,她小的时候,有近乎一半的劳动是推磨。磨盘见天转动时,家里的面缸才不会见底。直到她上学后,常是鸡叫三遍时就起身进入磨坊,与父兄一直推磨到天大亮后,才背着书包去学堂。我的舅舅曾在一家山里的小学校当教员,当地盛产石磨,舅舅每个月的薪水计二十合石磨,十来年间,舅舅一边站讲台,一边推销石磨,舅家一度成为石磨铺子。这些情形足以说明,石磨于先辈们生活的重要性。我的姥爷是旧时代见多识广的文化人,他感念电磨坊时常咂嘴赞叹:上下几千年,电把人从磨盘中解放出来,实在是奇迹啊!
我们村的碾台在村子的正中心,周围一圈开阔地,如同一个小型的中央广场。每天早上,碾台前会排起一溜盆盆罐罐,里边盛着待舂的苞谷。不少人端着半盆苞谷穗子,一边剥粒一边聊天。农家人喜欢把苞谷现碾现下锅,说这样做出的粥香,却丝毫不在意天天早上耗时费力。乡亲们习惯了劳动中的互助,一家上碾时,下一家会上前搭把手。因为碾碡转着的时候,还得腾出手用扫把在碾盘上忙不迭地扫动。五、六分钟时间,苞谷皮肉分离,再经筛簸,糠作牲畜精食,芯作煮粥原料。碾台既是食品加工地点,更是乡邻们交流信息与友情的场所。村里的大事小情,家长里短,往往就在碾台边传播开来。
碾米是一桩相对麻烦的活路。苞谷上碾时,碾碡滚动几圈即可,而谷子在脱粒中需得反复碾压和簸筛,往往大半天功夫才能舂出一斗小米。农家人比喻某人做事磨蹭就说像碾米一样。故而碾米的人不会在上半天凑热闹,一般午后才去碾台。因为费时费力,常常一家老少齐上阵。有特权的人如队长、会计、饲养员等,会在饲养室槽头牵来一头驴,架上套子拉碾。面对原地转圈的运动,驴子死活犟着不肯行走,于是人们将称作鞍眼的蒙眼器具戴在驴头上,驴便在不自知中不知疲倦地转起来。这大抵就是犟驴与蠢驴说法的来由。
碾台主要加工苞谷、谷子、高粱等需要去壳的食料。偶尔也有人在碾台上碾辣椒。但碾过辣椒的碾台和碾碡很难清洗,往往几桶水冲刷之后仍显淡淡的赤色。难堪的是其后家家户户免不了稀饭锅里透出一丝辣味。虽然大家不待见那些将调料之类的东西上碾的人,但总有自律性较差者,尴尬仍时有发生。
碾台也是孩子们钟情的场所。小朋友们的集合、盟誓、约架,基本都在碾台边进行。女孩子喜欢蹲在地上抓骨朵儿,男孩子喜欢跨着碾碡当马骑。不过每有大人过来,都会叱责,说屁孩儿不该把脏脚伸进大家的饭锅里。
我曾经对碾台做过一番研究,认为村子的碾台设计不合理。那是我看了电影《地道战》之后,有感于人家的碾盘底下是空心的,可以直接当成碉堡阻击进村的鬼子。而我们村子的碾台恰在十字口,四通八达正好适合向周围射击,而得天独厚的方便之处更在于三十米开外就是夏秋季节十分茂盛的苇子壕。放着这样优越的地理结构,碾台竟然用土坯砌得严严实实,实在是浪费了抗日资源。当我把自己的调研成果说给大人时,不想竟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孩子们有时也会在碾台上淘气。为了模仿大人的举动,有人会搬来几块土坷垃置于碾盘上,像模像样地推碾压碎。更有调皮的孩子把捕获的麻雀或青蛙之类放在磨盘上压得血肉模糊。但这游戏时常也会残忍地反噬自己。东街的娃娃头左手只剩拇指和食指,就是因玩碾子时被碾碡生生压断了三根指头。
如今,碾子和磨子已成为永久的记忆。不过稍作留意,仍可在不少的旅游点上觅得碾子和磨子的身影。城里的农贸市场上也常会见到香油售卖点上转动着磨子,调料摊前滚动着碾子。只不过这些东西已然蜕变为道具,其意只在提醒人们怀念过往,探寻原始的味道。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五月十一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