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
序
朱辉:
我们合诵的长诗《不朽者》是彝族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作品之一,他的诗歌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25岁便跻身中国诗坛前列。
吉狄马加不仅是诗人,也是文化推动者。历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青海省副省长、省委宣传部部长,现任中国作协副主席。
他的首部诗集《初恋的歌》(1985年)即获中国第三届新诗奖,此后《一个彝人的梦想》《吉狄马加诗选》等多部作品相继斩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国家级奖项。其诗歌以彝族文化为内核,兼具国际视野,被译为英、法、意、西等30余种语言,并多次获得国际诗歌大奖。
下面请欣赏大合诵《不朽者》。
汪伟民:
《不 朽 者》
吉狄马加/著
序诗:
黑夜里我是北斗七星,
白天又回到了部族的土地。
幸运让我抓住了燃烧的松明,
你看我把生和死都已照亮。
我握住了语言的盐,
犹如触电。
群山的合唱不是一切。
一把竹质的口弦,
在黑暗中低吟。
我没有抓住传统,
在我的身后。
我的身臂不够长,有一截是影子。
朗月希声:
我无法擦掉,
牛皮碗中的一点污迹。
难怪有人从空中泼下大雨,
在把我冲洗。
挂在墙上的宝刀,
突然断裂了。
毕摩①告诉我,他能占卜凶吉,
却不能预言无常。
我在口中念诵2的时候,
2并没有变成3;
但我念诵3的时候,
却出现了万物的幻象。
会飞的鱼:
昨晚的篝火烧得很旺,
今天却是一堆灰烬,
如果一阵狂风吹过,
不会再有任何墨迹。
捡到玛瑙的是一个小孩,
在他放羊的途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幸运者,
只梦见得到了一块荞饼。
远方:
我不是唯一的证人。
但我能听见三星堆②,
在面具的背后,有人发出
咝咝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身躯,
是火焰最后的一根柴,
如果点燃,你会看见,
它比别的柴火都要亮。
失重的石头。
大雁的影子。
会浮现在歌谣里,像一滴泪
堵住喉头。
依伶:
死亡和分娩,
对诗人都是一个奇迹,
因为语言,他被放进了
不朽者的谱系。
火焰灼烫我的时候,
无意识的一声喊叫,
竟然如此陌生。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声音。
欢喜乒乓:
那块石头,
我没有从地里捡走。
原谅我,无法确定明日,
我只拥有今天。
我在竹笛和羊角之间。
是神授的语言,
让我咬住了大海的罗盘。
四姑娘 、 娴婷:
我爬在神的背上,
本想告诉它一个谜。
但是我睡着了,
像一条晨曦中的鲑鱼。
彝人的火塘。
世界的中心,一个巨大的圆。
吉狄普夷③的一生,
都未离开过自己的村庄。
但他的每句话里,
却在讲述这个世界别的地方。
鹰飞到了一个极限,
身体在最后一个瞬间毁灭。
它没有让我们看见,
一次无穷和虚无完整的过程。
砺中玉:
在天地之间,
我是一个圆点,当时间陷落,
我看见天空上
浮现出空无的胎记。
是谁占有了他的口腔,
让他的舌头唱得发麻。
这个歌者已经传了五十七代,
不知下一次会选择哪一个躯壳?
冬去春来 、璀玉涵香:
谁让群山在那里齐唱,
难道是英雄支呷阿鲁④?
不朽者横陈大地之上,
让我们把返程的缰绳攥紧。
银匠尔古⑤敲打着银子,
一只只蝴蝶在别的体内苏醒。
虽然他早已辞世不在人间,
但他的敲击还在叮当作响。
忽然:
那只名字叫沙洛⑥的狗,
早已死亡,现在只是一个影子。
它被时间的锯齿,
割出了声音和血。
我们曾把人分成若干的等级。
这是历史的错误。但你能不能
把本不属于我的两件东西,
现在就拿走?
涓涓细流:
我想念苦荞的时候,
嘴里有毒品的滋味。
我拒绝毒品的时候,
眼前有苦荞的幻影。
掘金者在那高原的深处,
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矿坑。
这是罪证。但伤口缄默无语。
听海:
他们骑马巡视自己的领地,
就是在马背上手端一杯酒
也不会洒落下半滴。
而我们已经没有这种本事。
没有人敢耻笑我的祖辈。
因为从生到死,
他们的头颅和目光都在群山之上。
拥有谚语和格言,
就是吞下了太阳和火焰。
德古⑦坐在火塘的上方,
他的语言让世界进入了透明。
不是每一本遗忘在黑暗中的书,
都有一个词被光亮惊醒。
死亡的胜利,又擦肩而过。
天意:
吹拂的风在黑暗之上,
黑暗的浮板飘荡在风中,
只有光,唯一的存在,
能回到最初的时日。
寂静的群山,
只有天堂的反光,能让我们看见
雪的前世和今生。
只有光能引领我们,
跨越深渊,长出翅膀,
成为神的使者。
据说光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
CCTV0:
我没有抓住时间的缰绳,
但我却幸运地骑上了光的马背。
额头是太阳的箭镞,命令我:
杀死了死亡!
永恒的存在,除了依附于
黑暗,就只能选择光。
但我知道,只有光能从穹顶的高处,
打开一扇未来的窗户。
从群山之巅出发,
难道无限可以一分为二。
不是咒语所能阻止,
谁能分开那无缝的一。
经娅:
星座并非独自滑动,
寂静的银河神秘异常。
风吹动着永恒的黑暗,
紧闭的侧门也被风打开。
巨石的上面:
星群的动与静,
打开了手掌的纹路,
等待指令,
返回最初的子宫。
在大地上插上一根神枝,
遥远的星空就有一颗星熄灭。
那是谁的手?在插神枝。
夜阑舞风:
母鸡一直啼鸣
还有野鸟停在了屋上。
明天的旅行是否还要启程?
我只听从公鸡的鸣叫。
不能在室内备鞍,
那是一种禁忌。
我的骏马跃入了云层,
蹄子踩在了羽毛上。
阿什拉则⑧不是一个哑巴,
只是生性沉默。
是他独自在林中消遁,
创造了词语的乳房和钥匙。
悠然、胡杨:
据说我们放羊的地方,
牛羊看见的景色还是那样。
但见不到你的身影,
从此这里只留下荒凉。
谁碰落了草茎上那颗露水,
它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我愿意为那群山而去赴死,
数千年来并非只有我一人。
羊子被卖到远方,
魂魄在今夜还会回到栏圈。
我扔出去的那块石头,
再没有一点回声。
大佬猫:
黄蜂在山岩上歌唱,
不能辜负了金色的阳光。
明年同样美好的时辰,
只有雏鹰在这里筑巢。
那匹独角马日行千里,
但今天它却待在马厩里。
只有它的四蹄还在奔跑,
这是另一种游戏。
我是世界的一个榫头,
没有我,宇宙的脊椎会发出
吱呀的声响。
宝刚:
金黄的四只老虎,
让地球在脚下转动。
我在一条大河的旁边成眠,
潜入了老虎的一根胡须。
因为你,时间让河流
获得了静止和不朽。
它的名字叫底坡夷莫⑨,
没有波澜,高贵而深沉。
我们是雪族十二子,
六种植物和六种动物。
诸神见证过我们。但唯有人
杀死过我们其中的兄弟。
雨虹、山中:
山中细细的竖笛,
彝人隐秘的脊柱。
吹响生命,也吹响死亡。
阿什拉则和吉狄马加,
有时候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声音,来自于群山的合唱。
欢乐是死亡的另一种胜利,
没有仪式,就没法证明。
我是吉狄·略且·马加拉格,
切开了血管。
请你先向我开枪,然后我再。
但愿你能打中我的心脏。
山谷百合、毛毛:
这里有血亲复仇的传统,
当群山的影子覆盖。
为父辈们欠下的命债哭号,
我的诗只颂扬自由和爱情。
不要依赖手中的缰绳,
矮种马是你忠实的伙伴。
是的,凭借虚无的存在,
它最终也能抵达火的土地。
款待客人是我们的美德,
锅庄里的柴火照亮了屋顶。
快传递今天皮碗里的美酒,
明天的火焰留下的仍然是灰烬。
沙马乌芝⑩是一个最好的
琴手,她的一生就是为了弹奏。
据说她死去的那天,
琴弦独自断在风中。
热爱祖国:
院子里的那只小猫,
不知道生命的荒诞。
它在玩弄一只老鼠,
让现实具有了意义。
祭司在人鬼之间,
搭起了白色的梯子。
举着更高的烟火,
传递着隔界的消息。
我梦见妈妈正用马勺,
从金黄的河流里舀出蜂蜜。
灿烂的阳光和风,
吹乱了妈妈的头发。
饮过鹰爪杯的嘴唇,
已经无法算清。
我们是世界的匆匆过客,
今天它又有了新的主人。
小雨:
我试图用手中的网,
去网住沉重的时间。
但最终被我网住的
却是真实的虚无。
你的意识不进入这片语言的疆域,
你的快马就不可能抵达词的中心。
我要去没有城墙的城市。
并非我们双腿和心灵缺少自由。
不是你发现了我。
我一直在这里。
张玥:
传说是狗的尾巴捎来了一粒谷种,
否则不会有山下那成片的梯田。
据说这次你带来的是偶然,
而不是争论不休的巧合。
我没有被钉在想象的黑板上,
不是我侥幸逃脱。
而是阿什拉则问我的时候,
我能如实地回答。
妇人背水的木桶里游着小鱼,
屋后养鸡,鸡重十二斤。
曾是炊烟不断的祖居地,
但如今它只存活于幽暗的词语。
我虽喜欢黑红黄三种颜色,
很多时候,白色也是我的最爱。
但还是黑色,
更接近我的灵魂。
李明、嫣然:
一条金色的河流,穿过了未来,
平静,从容,舒缓,没有声音。
它覆盖梦的时候,也覆盖了泪水。
我要回去,但我回不去,
正因为回不去,才要回去。
我要到撒拉底坡⑾去,
在那里耍七天七夜。
在这七天七夜,我爱所有的人,
但只有一人是我的唯一。
彝谚说,粮食中的苦荞最大,
昨天我还吃过苦荞。
但我的妈妈已经衰老,
还有谁见过她少女时的模样?
宝刚:
我不会在这光明和黑暗的时代,
停止对太阳的歌唱,
因为我的诗都受孕于光。
时间在刀尖上舞蹈,
只有光能刺向未来。
格言在酒樽中复活,
每一句都有火焰的滋味。
我钻进世界的缝隙,
只有光能让我看见死去的事物。
失去了属于我的马鞍,
我只能用灵魂的翅膀飞翔。
我的母语在黑暗里哭泣,
它的翅膀穿越了黎明的针孔。
林海:
我在火焰和冰雪之间徘徊,
这个瞬间无异于已经死亡。
光明和黑暗统治世界,
时光的交替不可更改。
只有死亡的长风传来密令,
它们是一对孪生的姐妹。
那是消失的英雄时代,
诸神和勇士都在巡视群山。
沉静的天空寂寥深远,
只有尊严战胜了死亡和时间。
我不会在别处向这个世界诀别,
只能在群山的怀抱,时间在黎明。
当火焰覆盖我的身体,
我会让一只鸟告诉你们。
飘然、丽泓:
我不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咒语,
因为人类间的杀戮还没有停止。
我只能把头俯向尘土,
向你耳语:忘记仇恨。
当整个人类绝望的时候,
我们不能绝望。
因为我们是人类。
我的声音背后还有声音。
那是成千上万的人的声音。
是他们合成了一个人的声音。
我的声音。
梦幻鬼才:
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
认同了我的价值,
黑暗才会穿过伤口,
让自己也成为光明一部分。
真理坐在不远的地方
望着我们。阿格索祖⑿也在那里。
当我们接近它的时候,
谬误也坐在了旁边。
我从某一个时日醒来,
看见九黄星值守着天宇。
不是八卦都能预言人的吉凶,
诗歌只赞颂日月永恒的运行。
田军:
我不知道布鲁洛则山⒀在哪里?
如同不知道天空中的风变幻的方向。
在漆黑的房里,透过火塘的微光,
我似乎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真实的存在。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
所以我敢将一把虚拟的匕首,
事先插入了心中。
我的心灵布满了伤痕,
却用微笑面对这个世界。
如果真的能穿过时间的缝隙,
或许还能找到幸运的钥匙。
听月儿:
在那片树林里有一只鸽子,
它一直想飞过那紫色的山尖。
唯一担心的是鹞鹰的突然出现,
生与死在空中留下了一个偌大的空白。
降生时妈妈曾用净水为我洗浴,
诀别人世还有谁能为我洗去污垢。
这个美好而肮脏的世界,
像一滴水转瞬即逝。
虎豹走过山林,花纹
在身后熠熠生辉。
我拒绝了一个词的宴请,
但却接受了一万句克哲⒁的约会。
二十四桥:
拥着马鞍而眠,
词语的马蹄铁发出清脆的响声。
但屋外的原野却一片空寂。
头上的穹顶三百六十度,
吹动着永恒的清气和浊气。
生的门和死的门,都由它们掌管。
别人只能旁观。
从瓦板房的缝隙,
能看见灿烂浩瀚的星空。
不知星群的上面是屋顶还是晨曦。
这是一个难题,也是另一个或许。
世界上的万物有生有灭,
始终打开的是生和死的门户。
我与别人一样,死后留下三魂⒂,
但我有一魂会世代吟唱诗歌。
注释:
①毕摩,彝族中的祭司和文字传承者。
②三星堆,中国西部一著名的文化遗址。
③吉狄普夷,彝族部族中一个人的名字。
④支呷阿鲁,彝族传说中的创世英雄。
⑤尔古,彝族历史上一位银匠的名字。
⑥沙洛,彝族历史上一只狗的名字。
⑦德古,彝族中智者和德高望重的人。
⑧阿什拉则,彝族历史上一位著名的祭司和文字传承者。
⑨底坡夷莫,彝族群山腹地一条著名的河流,常被用来形容女性。
⑩沙马乌芝,彝族民间一位著名的月琴手。
⑾撒拉底坡,彝族火把节一处著名的聚会地。
⑿阿格索祖,彝族历史上著名的祭司和智者。
⒀布鲁洛则山,彝区一座著名的山脉,据说在云南境内。
⒁克哲,彝族一种古老的诗歌对答形式。
⒂三魂,彝人认为人死后有三魂,一魂留火葬处;一魂被供奉;一魂被送到祖先的最后归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