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南岭的雨雾总是来去得突然,翠绿的山色也已浓得化不开。我们三人背着沉重的器材,踩着湿滑的道路,在湖南莽山与广东南岭交界处的密林中穿行。为的是那只传说中的黄腹角雉——这稀世之鸟,在观鸟者的心目中,不啻为一块活翡翠。宋代诗人梅尧臣曾写道:“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此刻我们追寻的,正是这份山野间的闲适与美好。谁也未曾料到,这趟本应快活的追鸟之旅会以一场等待救援的尴尬收尾。
2025年4月27日,第四届南岭观鸟嘉年华的第二个比赛日。经过两场骤雨的洗礼,山林间氤氲着潮湿的雾气,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清晨六点,我们便沿着赛事规划的二号线路(莽山公园大门到南门庄)开始了一天的寻觅。从朝霞初现到雨云四合,以瑶乡永安村周边为重心在这条线上往返三巡,虽将国家一级保护鸟种黄胸鹀收入囊中,却始终未见心心念念的蓝翡翠。直到听闻其他队伍在南岭遇见黄腹角雉的消息,才催动了我们离开的脚步。
按照比赛群里鸟友们的指引,我们来到了南岭国家森林公园小黄山的入口。这里不仅没有雨痕,云缝间竟然还透出一缕亮色,像憋得久了的厚云层突然呵出了一口白气。我们怀揣着对黄腹角雉的向往,毅然朝着小黄山方向前行,我看了一下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5:40。山区蜿蜒的柏油公路宽阔平缓,沿途的原始森林郁郁葱葱,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山林与鸟的故事。
"快看!右边山坡林子里有几只大鸟!"王建桥突然压低声音。李艳霞答话:“灰树鹊!”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九只蓝灰相间的灰树鹊正在冷杉与五针松树间跳跃,它们银白色的腹部在绿叶间闪烁,宛如移动的月光碎片。这群机警的精灵突然齐刷刷飞向前方——那里正是鸟友指引的黄腹角雉可能出现的方向。浙江乌岩岭的监测数据表明:黄腹角雉在针阔混交林的活动轨迹常与灰树鹊重叠,这些聪明的“哨兵”往往能预判濒危物种的动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转过下一个山坳,就能遇见我们追寻的目标。
跋涉 / 李艳霞供图
据说进去 25 分钟、1.8公里左右就能到达目的地,可现实却与想象大相径庭。一路上,我们遇见了四五拨往外出的鸟友。每遇到一群,我们都急切地向他们打听情况,可得到的信息却模糊不清。有人说再往前走 400 米就能看到,有人说还得走二十分钟;有人笃定黄腹角雉还在那里,有人则遗憾地表示它们已经离开上山了,还有人说它们或许还会下山。最后遇见的那位鸟友告诉我们,你们前面还有一队人也在往前赶。这个消息让我们心中燃起了希望,我们坚信黄腹角雉那里一定还有人在,前面那队人若没返回,就说明他们还在与黄腹角雉“亲密接触”。
快到九重山观景台时,李艳霞忽然举起手机,呼道:“有定位了!”原来是一位热心的鸟友发来了黄腹角雉的具体位置。初看只有七十米之遥,我们精神为之一振。谁知走着走着,那数字竟如中了邪般不断攀升——三百米、七百米、一千三百米……我们只想到是因山中信号时断时续不稳定所致,却未曾想到,是自己走反了方向,与目标背道而驰了。为何对如此明显的提示视而不见?只因心中执念已深:前方尚有一队同好未归,他们必是与那黄腹角雉同在。
于是,我们继续坚定地向前走去,“九重山”三个红色大字刻在一块巨石上十分醒目,右边一座亭子在渐深的暮色中翘角飞檐。亭子两头公路两边,那些山石经年累月受风雨剥蚀,呈现出种种奇形怪状,有的如老僧入定,有的似虎猴下山。山间的杜鹃、泡桐花开得正盛,殷红如血,白洁似雪,与苍翠的林木相映成趣。而我们顾不上登上观景台,无暇远眺群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其间的仙境,细赏那岣嶙的山崖与花木,只顾埋头赶路,生怕错过了那难得一见的珍禽。
跋涉 / 李艳霞供图
四十天前,我在南岭一脉的洛阳镇古结洞村守候过黄腹角雉。连续两天都是凌晨四点起床,在泥泞山路上颠簸蜗行十公里,再徒步攀登半小时至天井林场一高峰下的壑沟里守候。风雨中冻得浑身发抖,却连黄腹角雉一根毛都未见着。当时曾作诗记之:
对黄腹角雉的思念
等你一个小时,惊喜没有出现
等你两个小时,一根毛都没有看见
等你一天,你抖动胸裙终成南柯一梦
等你二天,你炫羽求偶的故事已经失传
等着等着,一个小时颠散的骨架重新整合
半个小时泥泞的羊肠道,双脚丈量四遍
等着等着,你的T台已青苔上阶绿
我的胡子已长成草原
等着等着,失望变成了渴望
等着等着,抱怨变成了理解
等着等着,凄风苦雨寒冷变成了记忆
等着等着,黄腹角雉变成了一个远方的思念
念及此,更觉今日机会难得,岂能轻言放弃?正如苏轼所言:此刻“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天黑啦,海拔1300米的地方 / 李艳霞 供图
“再坚持一下,”王建桥喘着气说,“这么稀有的鸟,不会轻易让人见着的。”
“是啊,”李艳霞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说不定转过这个坳坡就到了。”
我们互相打气,爬了一道道坡,拐过一个个弯,小黄山景区入口栈道已在眼前。我们又越过停车场,跨过两座溪桥,终于力竭停下。我记得入口路牌指示箭头标着:从大门入口到小黄山景区入口7公里,而我们已超过小黄山入口二百多米了,此时距大门入口已行走八九十分钟。那传说中的黄腹角雉究竟在何处?更令人困惑的是,我们追索的那“前一队人”也如蒸发般消失不见。他们既未折返,又不在路边,莫非遁入了这莽莽山林?(第二天得知这队人被随本次活动拍记录片的工作车带出去了,他们看到了向前冲的我们,我们也看到了那台车)。
希望如破碎的瓷器,失望如黑夜压身。当我们最终确认既找不到“前面的队友”,也见不到黄腹角雉时,一股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全身,所有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我们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半步。这时,我们才惊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的虫鸣声打破寂静。精疲力尽、疲惫不堪的我们,想到还要走回去,自觉体力难支,仿佛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山风乍起,吹透汗湿的衣衫,先是一阵凉,继而转为冷。回望来路,黑黝黝的山道如巨兽的喉管,令人望而生畏。
“走不动了,”我感叹道:“回去的路太远了。今天已走了20多公里。”
于是,我们想到活动启动时见面会上工作人员提示的遇到困难或急难问题找应急救援组寻求帮助。6:59分我便在微信群里向活动主办方具体负责本次活动的刘志发科长报告。刘科长看到信息后立即艾特相关人员,并协调应急救援人员前来支援。我们左等右等既没有等到电话,也没有见到人与车。便打刘科长电话,他告诉我们:“应急人员十几分钟前已经出发”。我们又等了半小时仍没音讯。天很黑,小黄山的高峰黑沉沉地压在我们头顶,山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我们在黑暗中不断地走动以暖和身体,仰望星空来缓解心里的焦虑。我即兴作诗回复群里关心牵挂的鸟友们:
星星鸟
我们仨在南岭主峰仰望星空
把每一颗星星都当做发光的鸟
林子很黑,水声很大,我们很冷
这时,众鸟都已入睡
多么希望星星们也学鸟儿鸣唱
那样,我们会感到温暖,得到慰藉
实在无力啦,先当一会蹲客 / 李艳霞 供图
正在我们抱怨:救援人员怎么还没来?这时,刘科长主动来电话:要我们稍安勿躁,并告诉我们救援人员已到了大门入口,但他们拿的钥匙错了,也没有砸锁的工具,便下撤了。现在重新请非应急人员、在家休息的同事小黄开车来接你们。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小黄路况熟,很快就能到。”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心中既有一丝安慰,又充满了无奈。在黑暗中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当我们看到那划破黑黝黝森林的车灯时,激动与喜悦瞬间涌上心头,又有了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
可与此同时,因为较长时间的寒冷和紧张,我们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上车后,我便将抱枕抱在胸前取暖。王建桥抵抗力强一点,勉强挺得住。一直在鼓励我们的李艳霞已冷得上下牙齿打架了。这时,离我们报告请求救援已经过去近两个小时了。虽然期间有刘科长和保护站领导打电话来关心、询问、安慰,但这么久望眼欲穿的等待、焦虑和海拔1300米处的寒冷,还是给我们上了严峻的一课。
黑暗中,我与队友王建桥互相照亮 / 李艳霞 供图
我们被接出小黄山,到大门入口处换乘本队的自驾车下山。途中,车灯照见路旁树影婆娑,恍若鬼魅。
至山下的五指山餐厅,刘科长与小曾仍在等候我们。两杯热姜汤下肚,体内的寒气顿时被驱逐,饭菜丰盛,菜香饭饴,暖意从喉咙流向全身。
“实在不好意思,”我向刘科长致歉,“因我们的误判,给你们添麻烦了。”
刘科长笑道:“人平安就好!”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正如陶渊明所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啜饮着热姜汤,望着窗外漆黑的山影,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们追索的黄腹角雉,是这山中的精灵,可遇不可求。而人生的旅途上,有时我们太过执着于目标,反而迷失了方向;太过相信他人的指引,却忘了自己的判断。这次经历,与其说是追鸟,不如说是一场与自我执念的较量。
左二为安排救援的刘志发科长,中间为开车接我们出来的小黄。
夜渐深,山风呜咽。那未曾谋面的黄腹角雉,此刻想必已安然栖于某处枝头。而我们这些痴人,为了一睹其风采,几乎赔上了体温与安全。想来不禁莞尔——观鸟者的痴狂,大约也只有同好能解吧。
九重山与小黄山已隐于夜色,唯余轮廓依稀可辨。那些嶙峋怪石、葱郁林木,都成了黑暗中的魅影。人生路上,我们总是追逐着什么。有时是只珍禽,有时是个梦想,有时不过是心中的一个念头。而当我们迷失方向、体力不支时,能有人伸出援手,递上一碗热汤,这便是人间至暖了。这场追黄腹角雉的经历,虽然充满了波折,但也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了观鸟人的执着与坚持,以及在困境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关怀。
南岭的山水依旧美丽,黄腹角雉还在山林中悠然生活,而这段经历,将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成为人生中一段难忘的回忆。它让我们明白,在追求目标的道路上,既要保持坚定的信念,也要学会灵活应变;在遇到困难时,要相信总会有人伸出援手,给予我们温暖与希望。
2025年5月2日上午
速写于惠州市惠风和畅斋
作者简介:罗鹿鸣,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湖南文理学院兼职教授、武昌理工学院特聘教授。曾先后创办常德市诗歌协会、《桃花源诗季》、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湖南省诗歌学会、中国建设银行湖南省分行作家(写作)协会。
出版诗歌、报告文学、摄影著作15部,主编文学与金融文化图书80多部。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一千多首(篇),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等报纸发表新闻作品一千多篇,在《青海日报》《湖南日报》《建设银行报》发表头版头条作品20多篇,在《中国摄影》《中国摄影家》《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摄影作品一千多幅。诗歌、散文作品被《读者》《中外文摘》《新华文摘》转载。
曾获第一、二届中国金融文学奖一等奖、第八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第六届中国长诗奖、湖南好新闻奖、中国桃花源风光摄影大赛金奖、2023年全国风光摄影师十杰、2024年中国摄影百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