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狱中回忆
第二章.黎坪星火
1943年5月,陕西汉中特别监狱。
陈继周被一桶冰水泼醒时,发现自己又被吊在了刑架上。手腕上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前被烙铁烫伤的伤口。牢房里弥漫着血腥与霉变的混合气味,角落里那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正警惕地望着他。
"陈指导员,考虑清楚了吗?只要签了这份认罪书,指认安汉私种鸦片、贪污赈灾款,你马上就能出去。今天来审陈继周的军官叫赴世同,"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审讯桌前,锃亮的马靴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冷光。他慢条斯理地翻动着桌上的文件,"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陈继周吐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却坚定:"我和安先生的关系清白如雪,黎坪垦区三万双眼睛都看得见。"
赵世同突然暴起,马鞭狠狠抽在陈继周背上。皮开肉绽的疼痛让陈继周眼前发黑,但他的思绪却飘回了一年前初到黎坪的那个清晨。
那是1941年6月,晨雾还未散尽的秦岭深处。陈继周跟着安汉的骡马队沿着崎岖山道行进,远处隐约可见几间茅草屋的轮廓。同行的还有二十多个从西安招募来的青年学生,他们大多和陈继周一样,被安汉在西北大学的演讲所打动,放弃了城市里的优越生活。
"到了。"安汉勒住缰绳。这位四十出头的留德农学博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看起来更像个乡村教师而非国民政府任命的垦区管理局局长。他指着前方山谷:"这里就是黎坪,我们的新家园。"
陈继周倒吸一口凉气。目之所及尽是荒草丛生的山坡和泥泞的洼地,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废墟间翻找食物。远处山坡上,衣衫褴褛的难民像蚂蚁般蠕动,他们用树枝搭着简易窝棚,炊烟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滞不散。
"这...这就是您说的'塞外江南'?"队伍里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声音发颤。
安汉却笑了,他跳下骡子,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揉搓:"看这黑土的厚度!只要开垦出来,养活十万人都不成问题。"他转向众人,眼中闪烁着陈继周后来才明白的那种光芒——那是对土地与人民近乎偏执的热爱。
"赵司令!"狱卒的喊声将陈继周拉回现实。胡宗南麾下的保安司令赵世同踱步进来,皮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俯身查看陈继周的伤势,突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听说你是安汉最器重的进步青年?知道他私藏的鸦片在哪吗?"
陈继周艰难地抬头,透过肿胀的眼睑看着这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军官。三个月前,正是这个人带着士兵冲进垦区管理局,当众宣布安汉"借垦荒之名行贩毒之实"的罪名。
"安先生一生痛恨鸦片..."陈继周刚开口,就被一记耳光打断。
"嘴硬是吧?"赵世同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份文件,"看看这个!你亲爱的安局长在汉中银行的秘密账户,存着卖鸦片的钱!还有这个——"他又甩出一张照片,"垦区仓库地楼夹层里发现的烟土!"
照片飘落在陈继周脚边。他盯着那个堆满褐色砖块的仓库角落,心脏突然紧缩——那根本不是垦区的仓库!墙面砖缝的走向、木梁的纹路都不对。这是栽赃!他猛地挣扎起来:"这不是垦区的仓库!你们——"
赵世同的皮靴重重踹在他腹部,陈继周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他听见赵世同对狱卒说:"继续审,明天我要他签字画押。"
牢门轰然关闭后,陈继周瘫在潮湿的稻草上。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但他的思绪却异常清晰。他想起发现阴谋的那天...
那是1941年9月,垦区秋收在即。陈继周去仓库清点农具时,无意中看见赵世同的亲信带着几个士兵鬼鬼祟祟往后山走。他尾随其后,竟发现他们在往一个隐蔽山洞搬运木箱。当晚他悄悄返回,撬开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鸦片砖!
"必须告诉安先生!"陈继周连夜赶回管理局。可当他冲进办公室时,安汉正在接听汉中行署的电话,脸色越来越凝重。挂断电话后,安汉苦笑着对陈继周说:"刚接到通知,明天要'突击检查垦区禁烟情况'。"
陈继周急得抓住安汉的袖子:"先生,我在后山发现——"
"我知道。"安汉平静地打断他,指了指桌上厚厚一叠文件,"这两个月,我们拒绝向胡宗南的部队缴纳'特别军饷',又拦截了他们走私的木材。现在,该来的终于来了。"
陈继周至今记得安汉说这话时的神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坦然。那天深夜,安汉把最重要的文件交给他保管,包括垦区地契、难民名册和建设账本。"这些比我的命重要。"安汉说,"三万难民就指着这些土地活命。"
没想到在今年的端午,孙鹏同宁强县保安队马德彪就带着士兵闯进垦区。安先生前天才去汉中,今天陈继周就被押上军车。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陈继周艰难地支起身子。来的是垦区会计主任刘明德,他西装革履,与肮脏的牢房格格不入。
"继周兄,何苦呢?"刘明德蹲下来,递过一个水囊,"赵司令答应,只要你作证安汉贪污了难民安置费,不仅放你出去,还让你接任管理局副局长。"
陈继周盯着这个曾经并肩工作的同僚,突然发现他西装内袋露出支票的一角。他猛地抓住刘明德的衣领:"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安先生要是定罪,垦区就会被军方接管,三万人又会流离失所?"
刘明德慌乱地挣脱,退到牢门口:"别傻了!胡宗南是委员长的心腹,跟他作对只有死路一条!安汉那些理想主义的空话能当饭吃吗?"他整了整衣领,"最后问你一次,签不签字?"
陈继周的回答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刘明德恼羞成怒,转身对狱卒吼道:"继续用刑!直到他签字为止!"
皮鞭再次落下时,陈继周的意识开始模糊。在疼痛的间隙,他仿佛又回到了黎坪的金秋十月。那时垦区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季,山坡上层层梯田翻滚着金色稻浪。安汉带着他们在田埂上奔走,测量产量、规划水渠。傍晚时分,难民们自发聚集在打谷场上,有人拉起了胡琴,孩子们围着篝火追逐嬉戏。安汉被一群老汉拉着喝新酿的米酒,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
"安先生..."陈继周在昏迷前喃喃自语。他想起安汉常说的话:"在这乱世,我们能为百姓守住一方净土,死又何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瓢冷水再次将陈继周浇醒。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了一间单独的牢房,角落里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小伙子,你也是安汉的人?"老人声音沙哑。
陈继周勉强点头,发现老人双手的指甲全被拔光了。
"我在汉中地方法院工作。"老人凑近低语,"他们要我伪造安汉的案卷。听着,外面有人在活动救安汉,南京的于右任先生都惊动了。你要撑住,活着出去作证..."
牢门突然打开,刺眼的火把光照进来。赵世同带着几个士兵站在门口,冷笑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陪安汉走到底?很好,明天送你们一起上路!"
当脚步声远去后,陈继周挣扎着挪到铁窗下。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晨星尚未褪尽。他想起安汉曾指着黎坪的星空对他说:"你看,再黑暗的夜也挡不住星辰的光芒。"
陈继周擦去脸上的血污,挺直了脊背。无论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知道,黎坪那片土地上的三万双眼睛,此刻正和他望着同一片星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