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牛往事
作者:王发国
1982年的金秋,农村大地正被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浪潮席卷,我们生产队是全大队最后一批响应的。起初,生产队的领导们一直盘算着维持大集体的模式,大家对过去集体劳作的日子有着深厚的感情,也顾虑分田到户会带来未知的风险 ,但时代的滚滚车轮不可阻挡,最终还是顺应了潮流。
一开始,生产队被划分成了几个小组,实行包产到组的制度。组里的乡亲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起规划着农事。可没过多长时间,土地就进一步细分,分到了家家户户。我家分地的时候,一家七口人,分到了十四亩土地,还幸运地分到了当年生产队的一头小乳牛(也称母牛)。
农村有句老话说得好:“乳牛三年不饶,公牛三年不调。” 这小牛还年幼,按常理,用它耕地起码得等上三年。那时候,土地刚刚下放,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大家心里清楚,单靠一家一户的力量,农事很难顺利开展,互帮互助就显得格外重要。要是没有这份团结劲儿,种地都成问题,更别说填饱肚子了。
在这漫长的三年里,为了按时完成耕地播种,向别人家借牲口耕地成了常有的事。每次去借的时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生怕给人家添麻烦,但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欠下的人情,只能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日后等人家有需要的时候,赶紧去帮忙还上。
好不容易熬过三年,小乳牛终于调教好了,可以用来耕地了。当年通过人工受精,第二年它还产下一头小乳牛。俗话说:“乳牛下乳牛,三年五头牛。” 从那以后,家里的生产和经济状况慢慢有了起色 。
日子有了盼头,生活便像被点亮的蜡烛,越来越暖,越来越亮。那头能干又能产的大乳牛,成了家里最宝贵的财富,也是生活蒸蒸日上的大功臣。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完全洒进院子,我就会听到乳牛“哞哞”的叫声,那声音就像在催我,新一天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父亲就早早起身,第一个赶到牛棚。他总是先给乳牛添上精心准备的草料,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进行一场很重要的仪式。添完料后,父亲会拿起笤帚,仔仔细细地将牛身从头到尾扫刷得干干净净,一遍又一遍,一点污渍都不放过。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乳牛不论春夏秋冬,始终膘肥体壮,毛色发亮。
母亲每天早上也会早早起来,提着水桶去牛棚给乳牛饮水,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额头,一边念叨着家里的琐事,就像是在和最亲密的伙伴聊天。父亲则会在一旁准备好农具,目光时不时投向乳牛,眼里满是信任和依赖。
随着时间的推移,家里的第二头小母牛也渐渐长大,开始帮着承担起田间的劳作。农忙时节,两头牛在前面奋力拉犁,我和父亲在后面扶着犁把,翻起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香,那是希望的味道。它们步伐稳健,配合默契,再坚硬的土地在它们的努力下,也变得松软起来。
然而,养牛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人提醒父亲,乳牛不能喂得太肥,不然不容易怀上牛仔。这可让父亲犯了难,原本一心想把牛养得壮壮实实的,这下却得拿捏好分寸。他开始更加留意乳牛的饮食搭配,减少精饲料的投喂,增加新鲜青草的比例,还时常观察乳牛的身体状况,稍有个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行。
第三年,大牛再次顺利产下一头小牛,是个公牛,人们常叫“脬牛”。这小公牛断奶后给了我的尕爹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公牛茁壮成长,等它长大能派上用场时,我们和尕爹家养的牛就可以搭对耕田了。一想到往后再也不用为找不到牲口耕地而发愁,一家人的心里就特别踏实,对未来的日子也多了几分期待。

村里的邻居们瞧见我家这两头牛,都投来羡慕的目光,纷纷夸赞父亲把牛养得好,调教得也好。父亲总是笑着回应,还不忘感谢当年大家借牲口帮忙的情谊。这一来一往,邻里关系愈发和睦,互帮互助的氛围在村子里也越来越浓厚。
到了夜晚,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伴着月光和虫鸣,谈论着一天的农事,规划着未来的生活。乳牛在牛棚里偶尔发出的叫声,就像是这场家庭聚会的特别音符。在乳牛的陪伴下,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充实又美好的日子,生活的画卷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展开,满是幸福和满足 。
真正生活步入正轨,家里有余粮的时候,已经到了90年代。那时粮食品种不算好,亩产收入还可以,可粮价低,卖不了多少钱,但人们心里踏实,毕竟“仓中有粮,心里不慌”。年轻力壮的小伙们都外出打工了,家里的老人们则留守下来,承担着浇水打坝、除草施药、照料庄稼的重任。秋收之后,只要还能干得动体力活,大家就都出去打工挣钱,为过年和来年种田筹备资金。
1991年,原本就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在雨天接送孙子时不慎滑倒,最终没能抢救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生活的天空一下子变得阴沉沉的。
父亲去世半年后的那个冬天,雪后不到四天,路上的积雪早已结成厚厚的冰。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给圈里的牛添草拌料,却发现圈门的锁子被撬,圈里只剩下还在吃奶的小牛。这头小牛虽是乳牛,没戴笼头,想必是贼娃子抓不住它,便把大牛偷走了。那一刻,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咒骂,真是人没良心鳖无血,手段太狠了。于是我又急又气,拿来几个盆子把盗贼留下的脚印扣下,并让人去派出所报案,所里来人也拍了照,可丢牛的事儿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失牛的那个早上,我赶忙叫上弟兄几个,沿着牛蹄印的方向跟踪找牛。我们一路追到一个村子附近,可早上上学的孩子们太多,还有好多在涝池挑水的人,牛在冰雪上留下的蹄印在一所学校门前越来越模糊。最终,我们在发现牛蹄印的庄子里守了一天一夜,结果牛在当晚就被送了出去。“贼没脏,硬死钢。”即便你找到的牛蹄印进了人家的庄门,没抓到赃物也是白搭,贼的脸上又不会写着“贼”字。找牛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家里的牛就这样丢了。望着茫茫雪地,满心都是怅惘和无奈,生活似乎又陷入了一片灰暗,那些与牛相伴、父亲还在的日子,显得愈发珍贵和遥远 。
几年后,盗贼终于落网,他自己也供认不讳。俗话说:“贼不犯是遭数子没够 。”盗犯在另一处偷盗时失手,被人发现抓住,报了案后被派出所抓捕归案,最终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那些丢过牛羊的人,损失实在是太大了。就像我们家,只能再向别人借用牲口来种田。好在尕爹养的那头公牛个头大、膘肥体壮,为了不耽误春种秋收,我们特制了独格子农具,不管是拉耧、拉犁还是拉磙子拉粪,一头牛就能干。后来,随着手扶拖拉机和收割机逐渐普及,牛便慢慢退出了农耕舞台。算起来,我们家总共养过五头牛,其中有两头卖了,一头送给尕爹家养,一头被盗,一头自家一直养到全面使用机械化后,才忍痛卖掉。
如今回想起那段与牛相伴的岁月,满是感慨。农忙时,牛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在田埂间踏出希望的印记,它的坚韧就像大地上最深厚的力量,支撑着我们度过一年又一年的耕种时光。即使后来有了更先进的农机,可牛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却从来没有被取代。那些曾经在牛背上度过的悠闲午后,那些和牛一起在田野里劳作的漫长日子,成了乡村生活里最质朴的记忆。
牛的身影渐渐从田间消失,但它所承载的勤劳、奉献和坚韧,却深深烙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灵魂深处。它见证了土地的变迁,见证了我们家在岁月里的起起落落,也见证了乡村生活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艰难历程。这份回忆,就像老家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槐树,扎根在心底,在每个思乡的梦里,轻轻摇曳,永不褪色。
作者简介:
王发国,甘肃古浪县人,县作协会员,网名宁静致远,农民。早年曾有新闻作品在省市级报刊和省人民广播电台刊登播出。近年有文学作品在《古浪文史》《西凉文学》《速读》杂志、《武威日报》天马副刊、《古浪文苑》《浪花》文集收编刊发,意在墨迹中寻求快乐,耕耘中畅叙情怀。不求浓墨写人生,但愿身心常康健。作品散见于多家文学平台和都市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