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在小镇上经营着一家小卖部,闲暇时还会帮人理发,他手艺不错,常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来找他剪发。奇怪的是,他从不收理发钱,只说这是为了"混混时光"。三十年来,他手中的剪刀见证过无数黑发变白,却始终剪不断时间的脚步。
老郑腿脚有些不便,但为人爽朗。他的名字有个"安"字,按辈分算比我高两辈,我便顺口叫他"安爷"。我总爱跟他开玩笑,有时故意把他放倒又扶起来,他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说:"爷孙无大小嘛,你就是我的去痛片,一见到你舒服多了,"还挺幽默。
这天清晨,安爷像往常一样推开小店的门。阳光抢在他前面溜进店里,在柜台上投下他的背影。他习惯性地摸了摸稀疏的头顶,那里已经全白了,像想了一层薄雪。最近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拔掉一根白发,第二天就会在原处长出两根。
"郑老安,我又来了。"门口传来沙哑的声音。
安爷抬头,看见那位总穿灰色中山装的老人。这位客人很特别,年纪比安爷大二三十岁,辈分却低了一辈,所以他们从不互相尊称。老人每月固定来一次,只修鬓角,从不多话。但今天,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坐吧。"安爷抖开围布,拿起剪刀,"还是老样子?只修鬓角?"
老人点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安爷头顶:"你的白发也多了”。
安爷的手顿了顿。镜中的自己确实比上个月更显老态,眼角的皱纹像是被时间用刻刀加深过。
"岁月不饶人啊。"安爷苦笑道。
"岁月?"老人突然笑了,"他是个含杯的家伙”。
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一根白发。那根头发在阳光下晶莹透亮,缓缓飘落。安爷突然有种错觉,仿佛那不是头发,而是从酒杯里溢出的酒滴。
"您知道吗?"安爷鬼使神差地说,"我总觉得我的每根白发,都是为岁月斟满的一杯酒。老人对着镜子,眼睛微微睁大:"有意思的想法。
"从小我的头发就白得早,像是."安爷斟酌了好久,"像是用头顶着酒杯,随时准备献给时间品尝。"
老人沉默片刻:"那他一定会喝得一滴不剩。
安爷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想起昨晚做的梦,他梦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而第二天醒来,枕头上落满了白发。
"您..您到底是谁?"
安爷的声音发紧。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镜子:"看,你的白发在阳光下像不像莲花”?
安爷望向镜子,那些白发在光线中确实呈现出奇特的形态,如同微型的莲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所以那些伤痕."安爷嘀喃自语,
“那些生活给你的伤疤"都成了你的盾牌。"老人平静地接话,"时间给你的不只是皱纹和白发,还有力量。"
理完发,老人照例不付钱,但在门口停下脚步:
"下次我来,希望能喝到你斟的酒。"
那天晚上,安爷又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无边的星空下,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根白发,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举杯痛饮那些星光。醒来后,他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第二天清晨,安爷在店门口挂了个新牌子:"今日特供-岁月酒"。
第一个客人是隔壁裁缝店的老板娘,她不是找安爷理发她也长了两根白发,顺门来借理发剪。她好奇地问:
"安老头,这是什么新花样?
安爷笑着摸了摸头顶:"是用时间酿的酒”。
老板娘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当她坐下准备用安爷的剪刀剪掉刚生的白发时,安爷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杯,轻轻放在柜台上。
"每剪一根白发,我就敬岁月一杯。"安爷解释道,"您愿意当第一个见证人吗?"剪刀落下,一根白发飘入杯中,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老板娘惊讶地发现,那根白发真的像溶解般消失了怀底留下一滴晶莹的液体。
"这.这怎么可能?"
安爷却显得异常平静:"生命本就是一场与时间的交易。他用伤疤换走我的青春,我用白发回敬他美酒”。
消息很快传开,安爷的小卖部成了"时光理发店"。有人说这是魔术,有人说是心理作用,但每个亲眼见过"岁月酒"的人,都无法解释那根消失的白发和杯中的液体。
一个月后,那位神秘老人再次出现。这次,他径直走向柜台前的瓷杯。
"我闻到酒音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安爷默默剪下一根白发,看着它落入杯中化为琼浆。老人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安爷仿佛看到无数根白发在镜中闪过--自己第一次拿剪刀的手,父亲去世那天的雨,母亲病床上离去的背影...
"好酒。"老人放下杯子,嘴角泛起微笑,"用生命之花酿造的芬芳,果然最是醉人。
安爷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椅子才没有跌倒:
"您到底是."”凝问中又似曾相识。
"一个品酒师,"老人眨眨眼,"专门品尝像你这样的人酿的岁月之酒,我两一样,好人”。
安爷突然明白了什么,泪水涌上眼眶:"那么.我一生的运?...”
"每一根白发都是一杯敬给时间的酒。"老人轻声说,"而你,是我见过最慷慨的酿酒师,好人哇"
那天之后,安爷的白发越来越多,但他不再为此烦恼,当有人问起"岁月酒",他就会笑着说:"时间是个贪杯的伙,而我的头发,就是为他准备的酒杯”。
直到某个清晨,我去小店看望安爷。十年不见,我也有了白发,想尝尝他酿的岁月酒。
他却笑着说:"不行啦,老了,浑身都疼。你以前把我放倒又扶起来的那些玩笑,就是给我的'去痛片啊,好久没吃啦!”
我朦朦泪眼有些茫然。安爷的柜台上放着一个瓷杯,杯底残留着一滴晶莹的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那位神秘的银发老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风是从清江那头刮来的。
先是叩着板壁,继而推搡窗棂,后来竟至于咆哮起来。我想,这风定是从恩施一路追来的,带着鄂西群山的怨气,裹着巴水河畔的松籽香。十年前在恩施收松籽的光景,此刻倒像窗纸上的破洞,呼呼地往屋里灌着冷风。
油灯在风中摇曳,墙上显出许多鬼魅似的影子。那些赊出去的松籽款,那些打了水漂的本钱,此刻都化作黑影在土墙上张牙舞爪。一百万的债,像座雪山压在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
天亮了,雪却下得更密了。院里的老松树上挂着我那枚银戒指——原是预备在结婚纪念日给媳妇的纪念礼——如今在雪光中冷冷发亮。这戒指跟着我走过鄂西的千山万水,最后竟被一场北风夺了去,挂在枝头示众。松树在雪里沙沙作响,仿佛在笑我:收松籽的,如今连枚戒指都守不住。
麦苗躲在雪被下窃窃私语。它们见识过我在恩施的山路上奔波,见过我在巴水河边点数松籽的模样。那时节,我总以为天道酬勤,以为山里的松籽能换来金山银山。如今想来,倒不如这些麦苗明白——穷人的梦,就像雪地里的脚印,太阳一晒就没了。
雪还在下,要把整个鄂西的往事都埋了才好。清江的水声,巴西的月色,恩施城里那些债主的面孔,统统盖在雪下。只有那棵老松树还记得,记得我怎样把青春典当给了松籽,又把松籽赔给了命运。
麦苗突然不笑了。它们看见松枝上的戒指在雪光里闪了一下,像滴冻住的泪。春风来时,雪会化,债却不会。到那时,这枚戒指怕早被乌鸦衔去,而我还要继续在这条还债的路上,走到两鬓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