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第四章 德国造快慢机
陈怀安永远记得那把德国造二十响快慢机手枪的样子。
枪身烤蓝如墨,握把上的核桃木纹细腻得像是活物的血管,扳机镀着一层淡金色的铬,在阳光下会反射出蜂蜜般的光泽。他父亲得到它的那天,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在院子里反复拆装,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没见过的光彩。
"怀安,过来。"向陈继周向他招手,"看看这个。"
小怀安走过去,陈继周熟练地卸下弹匣,二十发黄澄澄的子弹排列得整整齐齐。这把枪原本属于铁锁镇板长坝的保长张文彬,据说是在一次醉酒后神秘失踪的。
"知道什么叫快慢机吗?"父亲扣动扳机下方的暗扭。"这样是单发,这样是全自动。德国毛瑟厂原装,一梭子能放倒一片。"
他的手指抚过枪管,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陈怀安知道这把枪的来历——房德镒在酒桌上设计偷来的,作为"孝敬"送给了他父亲。现在张文彬还在满大街贴寻枪告示,而枪已经躺在父亲的枕头底下。
"爹,要是张文彬找上门来..."
陈继周的笑容消失了:"他敢?"随即又缓和语气,"怀安,在这世道,枪就是命。有枪的欺负没枪的,快枪的欺负慢枪的。这把枪..."他掂了掂手中的凶器,"能让我们陈家多活几年。"
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继周迅速把枪藏进抽屉,房德镒已经推门而入,满头大汗。
"陈乡长,出事了!"他瞥了小怀安一眼,压低声音,"党仕龙来了。"
陈继周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党仕龙是前任天台乡长,因为奸杀米厚基的妻子被通缉,化名参加了国民军,现在突然回来,准没好事。
"带了多少人?"
"六个,都带着家伙。"房德镒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是来找您讲和的。"
陈继周冷笑一声:"讲和?他和党明春的仇,能讲和?"沉思片刻,他站起身,"让他们进来,但把家伙下了。"
小怀安识趣地退到里屋,但留了条门缝。党仕龙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睛像两颗发霉的黄豆,不停地转来转去。他一进门就拱手作揖:"陈兄,多年不见!"
陈继周没还礼,只是指了指椅子:"坐。"
"陈兄,兄弟我这次回来,是想请您做个和事佬。"党仕龙搓着手,"我和党明春那点误会..."
"误会?"陈继周打断他,"你杀了米厚基,奸了他老婆,这叫误会?"
党仕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那都是涂建基那王八蛋栽赃!我党仕龙再混,也不至于..."
他的话被远处一声枪响打断。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年节时的鞭炮,但更加沉闷致命。
房德镒冲进来:"乡长!大垭里打起来了!党明春的人伏击了我们的步哨,央开举死了!"
党仕龙跳起来就要跑,被房德镒一把按住。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声响——陈继周的手下已经把这里包围了。
"陈兄!这真不是我指使的!"党仕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陈继周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叹了口气:"给他匹马,送他出靖安乡。"
房德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乡长!他..."
"照我说的做。陈继周的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
党仕龙千恩万谢地走了。房德镒气得直跺脚:"乡长,放虎归山啊!"
陈继周没理他,转身进了书房。陈怀安悄悄跟进去,看见他从暗格里取出那本从不让我碰的账本,匆匆写下几行字:
"九月十八,收党仕龙烟土三十两,赎回张仕龙人头。"
合上账本,陈继周发现了小怀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斥。他只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怀安,去把大门外的树叶清扫干净。"
那天晚上,陈怀安蹲在院子里数着青石板上树叶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父亲所处的世界有多么危险。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带着枪,每句话都可能藏着刀子,所谓的兄弟情义,抵不过一袋烟土的价值。
而陈继周,正是这个世界的王者与囚徒。
秋去冬来,山里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表,规律而沉闷。陈继周每天处理乡务,接待各路"豪杰",晚上则清点烟土和银元。那把德国造快慢机从不离身,连睡觉都压在枕头下。
腊月里,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共产党快打过了秦岭,国民党的溃军正源源不断涌入宁强或入四川。一天清晨,一支测绘小队来到黄官岭,带着罕见的美式装备——铁拐冲锋枪。
"乡长,这可是好东西啊!"房德镒眼红地报告,"一梭子能打三十发,比咱们的汉阳造强多了!"
陈继周正在泡茶,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别打歪主意,那是国军的人。"
但曾子贤显然不这么想。当晚,他带人突袭了测绘队的驻地,不费一枪一弹就缴获了全部装备。第二天,这位保安团搜索连连长突然"重操旧业",带着人马和崭新武器消失在了深山老林中。
"蠢货!"陈继周摔碎了茶杯,"这时候招惹国军,找死吗?"
果然,不出三天,县里就派来了调查组。陈继周花了大把银元和烟土才把事情压下去,对外宣称曾子贤是"剿匪失踪"。
这件事让陈怀安看清了一个事实:在这乱世中,再精密的算计也抵不过一把好枪的诱惑。曾子贤宁可放弃招安得来的官职,也要抢那些铁拐冲锋枪,因为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枪杆子才是硬道理。
年关将近时,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四川国家坝的乡长任长安,因为得罪了当地土豪,带着家眷和十几个枪手逃到靖安乡。他送给陈继周一把精致的小快枪作为见面礼,陈继周便安排他们住在禅家岩的汪怀明家。
"怀安,"陈继周把玩着那把镀银的小手枪,"知道为什么我要收留任长安吗?"
陈怀安摇头。陈继周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地图,上面标满了红圈:"看,国家坝在这里,控制着去四川的要道。有了任长安这个人情,以后我们的烟土往四川走,就多了一条路。"
陈怀安这才明白,他父亲的每一次"仗义",背后都有精确的算计。在这个没有王法的世界里,人情就是货币,暴力就是法律,而他的父亲,则是精于此道的大师。
除夕夜,陈继同喝得大醉。他搂着儿子的肩膀,嘴里喷着酒气:"怀安,你爹我...这辈子值了!从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到今天的...靖安乡长!房镒子、曾子贤...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都得听我的!为什么?"
陈继周掏出那把德国造快慢机,"啪"地拍在桌上:"因为这个!还有..."他指了指太阳穴,"这个!"
小怀安扶着父亲回房休息。月光下,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怀安,记住...枪会生锈,人会变老...唯一不会变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是人心里的贪..."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陈怀安心中的某个锁。他悄悄回到书房,找出那本被父亲藏在暗格里的账本,在煤油灯下仔细翻阅。
账本前半部分记录着正常的乡务开支,但从民国三十六年开始,内容逐渐变了——"付南江孙先生步枪十支"、"收三道河黄某电台零件费大洋三百"、"送周县长年敬烟土八十两"...越往后,记录越隐晦,有些甚至用只有他父亲才懂的符号代替。
最后一页写着:"三月桃花开,安先生派人来接应。准备:1. 枪支弹药;2. 药品;3. 账本副本;4. 怀安。"
陈怀安的手开始发抖。安汉真的还活着?父亲一直在为他工作?那些看似贪污腐败的行为,那些与土匪的勾结,难道都是...
"好看吗?"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怀安吓得差点摔下椅子。他父亲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爹,我..."
陈继周走过来,轻轻合上账本:"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对你没好处。"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
"安先生...真的还活着?"小怀安鼓起勇气问。
陈继周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怀安,你听说过'借尸还魂'吗?"
小怀安摇头。陈继周点燃一支烟,缓缓道出原委:当年安汉确实是地下党,并且是共产党在陕南黎坪垦区的负责人。而陈继周,一直在为他工作——那些烟土交易、枪支买卖,大部分都是为了给安局长筹集物资。
"那...周世昌知道吗?"
陈继同苦笑:"所以他才会盯着我不放。"他拿起账本,"这东西要是落到他手里,我们全家都得死。"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新年的到来。但在那个夜晚,陈怀安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陈继周站在窗前,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
"怀安,时代要变了。"他轻声说,"共产党打过长江了,国民党的日子不多了。到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接着是爆炸的轰鸣。陈继周脸色骤变,迅速从枕头下抽出那把德国造快慢机。
"待在这儿!"他命令道,随即冲出门外。
小怀安趴在窗边,看见东边的天空被火光映红——那是元坝子的方向。枪声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人的惨叫声。在这个除夕之夜,某种比年兽更可怕的东西,正在吞噬着靖安乡的宁静。
后来才知道,那是曾子贤和党明春的人马在火并,为的是争夺一批刚从汉中运来的美式装备。在这场混战中,双方都负重伤逃窜。而房德益坐收鱼翁之利。
当陈继闯凌晨回来时,衣服上沾满了血迹。他疲惫地坐在太师椅上,那把德国造快慢机就放在手边,枪管还冒着热气。
"怀安,"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小怀安点点头,突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在不停颤抖——那是长时间射击后的痉挛。在这个枪杆子里出政权的世道,他的父亲用他的智慧和冷酷,为陈家挣得了一席之地。但此刻,小怀安第一次在他父亲眼中看到了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即将到来的巨变的预感。
那把德国造快慢机
(未完待续)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