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点关于母亲的事(散文)
韦江荷
母亲一走四年了,直到前些日子大姐说要给母亲“换帐子”,换帐子是当下我们这儿农村祭祀逝去老人的一个习俗。大姐打电话给我,让我打电话通知一下妹夫,和妻子女儿一起去。我一一按姐姐的要求做了,我因一场重病还在康复过程中,妻儿去了,我只得枯坐在床上,想想关于母亲一些模糊又清晰的事情。
我在心里十分向往这春天里的大自然,四月初久卧病榻的我,因要迎接来自西藏等地的作家朋友,终于坐在轮椅上让人推着沿着花海一路欣赏一路春色。芦荻青青,菜花金黄,蚕豆花紫得浪漫,蜜蜂在耳畔嗡嗡作响。雨过天睛,草木葱茏,大地充满着一片生机和活力,久违的春色,令人陶醉而不能自拔。
一路和煦的阳光,微微的风柔柔地亲吻着我的面颊,极像小时候母亲用手掌轻抚我温暖的感觉。在这如此美好的季节,母亲的身影又这么不徐不疾地走到我的记忆里。母亲失去生活能力的前几年,大哥找我们兄妹几个商量赡养母亲的事,那次是在我家。妹妹主动提出母亲由她和大姐大哥轮流护理,因为我和妻子都是重度肢体残疾人,我没后退,坚决要求也和大家一样照顾母亲。我说,不管咋样孝敬老人不但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也是一种责任义务,一种本分本职和初心孝道。没料到母亲第一次连到我赡养的第一天,她到卫生间小解就砸坏了坐式马桶。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许在站起来时误把移动水池当成固定的了,用手抓着池沿想借力站起来,结果,陶瓷水池重重砸向马桶,“哐”的一声,马桶被砸出一条长长的缝隙,里边的水向外“咕咕”流了一地。
母亲怔怔地站在卫生间知道闯下大祸了手足无措,听到响声,我走过去一看,还没等到我的言语,母亲伸出一双干瘪之手,捏着200元钱,卑微地连声地喃喃:“儿子,我赔我赔。”我内心虽有气愤,可面对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说:“妈妈,你以为砸坏的是一只痰盂啊!”母亲无语,我自然也无语。转身开车去买马桶,请人来安装,在城市生活,再加上我们一家两个残疾人,没马桶又怎能生活过日子呢!一番折腾一只新的坐式马桶弄好了,2000多元没了。
我待老人有一种天然的善意和爱心,在我为人的理念里,尊重和善待已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尤其重要。母亲七十多岁时,继父患病离她而去。母亲是苦命的,她嫁给继父也缘于与大嫂不和。那时农村也真的太穷,一般家庭大多如此,农民普遍缺少文化,勤巴苦干属于他们的一点责任田,又缺知识又缺技术,一年到头靠天吃饭。母亲也不例外。继父走后,继父的几个儿子也不待见她,她没有办法,那个时期她内心的苦恐怕远比黄连还要苦涩,她酸楚的泪应该只能常常默默流在心里。在继父去世
的第二年,母亲又只身回到大哥处,在厨房的一间栖息下来。
瘦弱矮小的母亲原有一亩多地的田块,后来她又东一块西一块开垦些十边隙地,她种麦子也种棉花。有一次她托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在城里帮她买辆三轮自行车,二话没说,我很快就为她买成了,母亲骑上那辆车,乐得合不拢嘴:“儿子,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以后拖农药化肥拖谷子再也不要央求别人了......”看到母亲那乐乎劲,我的鼻子竟一阵阵发酸起来。
我在散文集《清荷幽香》这本书里有好几篇文章写到过母亲,母亲喝过农药跳过河,都是因为太穷,她没日没夜出工干活,一人劳累要养活全家八口人,到头来还年年负债年年超支,她活不下去自然有她的苦处屈处。母亲又是一个怪人奇人。例如说,我心里念着她想着她,有一段时期尽管我也是孑然一人,日子过得也很孤苦凄凉,但每到逢年过节我有什么吃的喝的,我都会无论如何拿出一点拖着残躯送给她。每次或一身臭汗一身冰凉送给她,她似乎从未说过谢字,对其他姐妹她亦是如此。有时她不要,有时说没钱买这些做什么?有时明明送给她的是拣的最好的,她却说是坏的不好的,你说气不气?
有时东西送去了,她还唠叨:“送这些做什么,反正马上也没了。”
大哥好像一年到头很少买过什么东西给母亲,有一年春节,小妹悄悄跟我说:“二哥,妈妈呀,不说也罢,我们送一大堆东西她一人能吃多少?哼!”我一时不解。也巧,有一年我们姐弟妹三人每人都给母亲买了不少东西,没过几天再去,母亲房间里一下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兄妹几人面面相觑,心里啥都明白了。
其实在心里,我既爱母亲又恨母亲,思想和情绪十分矛盾和复杂,写诗作文也很少提及到母亲。感觉母亲从未视我为她的儿子,一生下完事,任凭自生自灭。童年少年没记得过一次母亲为我做件过棉衣,做双过棉鞋。母爱天下,我感受的母爱又在哪里?
又例如我成年后的大学、婚姻、家庭,一切都是我打拼得来。我对母亲不闻不问憋屈不已。大哥十七岁时就给他提亲了,又给他们结婚、建房、带孩子。我可是双腿残疾的人啊,上大学结婚生子凡此等等,作为母亲咋就从未上过心呢!以至房屋家产全都给了大哥,我连一支红筷子都没有。
后来每每提及到这些,母亲总是头一昂振振有词:你残疾不错,你所拥有的你大哥有吗,你聪颖,有知识有文化,有极强的独立能力,就从这一点上说,你恨妈妈就对了。再说,大学你不就上了,婚不就结了,孩子也不就生了。妈妈是有意无意地逼你向前向上,不逼你咋行呢,慢慢你悟悟就一切都明白了。
在赡养母亲最后的那几年,有一次我生病了,刚好一点我就又在床上桌上用电脑写作起来,母亲一时兴起,她凑过来专注着看我写作:“儿子,你那一本本厚厚的书就是这样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我微微笑着:“不这样咋行。”
母亲轻轻地轻轻地漫不经心地若有所思的样子:“妈妈一辈子种麦子棉花也是和你写字一样的”,再瞅一瞅母亲,不知何时母亲早已老泪纵横。
又是朗朗四月的好年好景,春眠不觉晓,在迷迷睡梦中,我是那么真实地与母亲墓前的一支飘忽的黄花相遇,她衬映着母亲的一张笑脸一张苦脸,我哭喊着向母亲追去:“妈妈,妈妈,妈妈——”我声撕力竭,可我越追母亲越远......人终于醒了,模一模泪也醒了,醒满枕巾和脸颊。
作者简介:
韦江荷,肢体重度残疾人,大学文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残疾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2014年被香港评为“红宝石”乡愁诗人,上海飞地诗人,2016年被入选为全国百名优秀残疾人艺术家。上世纪开始从文之路,先后在《诗刊》《雨花》《扬子江诗刊》《绿风》等报刊发表作品400多万字。迄今已出版《爱的雨季》《美丽逆光》《飞越一道彩虹》等诗集7部,散文集《清荷幽香》1部,电影剧本和文艺评论各1部。现为江苏荷兰花海文学总社法人代表,《平原风》和《斗龙港文学》主编。
一曲悲催的生命咏叹调
点评:袁德礼
四年前,我见我国著名肢残作家韦江荷在群里通报:她心爱的83岁老母亲病故。四年后的今天,我终于读到他祭母文字。四十载春秋,在历史长河中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一个执着的文学追梦者而言,却承载了太多生命的重量。韦江荷,这位扎根苏北平原的著名作家,用四十年光阴谱写了一曲动人的文学传奇。
"我是草根,是洼在平原最深处的一个最平凡的人。"这句朴实的自白,道出了他谦逊的品格。风雨雷电,蹉跎坎坷,都未能磨灭他对文学的赤诚。在这片广袤的苏北平原上,他如一只折翼的飞鸟,却始终保持着翱翔的姿态——喜也飞翔,悲也飞翔,用文字丈量着生命的厚度。
韦江荷的创作态度令人肃然起敬。他摒弃浮华,远离喧嚣,以"我以我手写心写未来"的执着,一字一句地耕耘着自己的文学天地。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创作方式,让他的作品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荷兰花海文学现象"的提出,正是对他文学成就的最佳注解。
这位"平原汉子"的人格魅力,在他重病期间得到了充分展现。江苏、上海两地作家的牵挂,各级作协领导的慰问,无不彰显着他在文坛的崇高地位。而今,即将赴鲁迅文学院深造和荣获"全国自强模范"称号的双重喜讯,更是对他文学成就与人格魅力的双重肯定。
韦江荷的作品,是他情感与思想的结晶。《平原之恋》深情告白,《第三次生命》叩问生命,这些被列入当地政府重大文学项目的作品,无不体现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而今天我读到他发给我的散文《写点关于母亲的事》,字里行间流淌的真情实感,再次印证了这位作家"以手写心"的创作历程。
《关于母亲的事》这篇散文,如一曲深沉,悲催的生命咏叹调,在质朴的文字间流淌着对母亲复杂而真挚的情感。开篇处,作者因病未能亲临祭奠,只能"枯坐床上",这一细节为全文奠定了略带哀伤的基调。而随后对春日景致的描绘——"芦荻青青,菜花金黄,蚕豆花紫得浪漫",更以乐景衬哀情,让思念在生机盎然的季节里愈发浓烈。这般笔法,恰似中国画中的留白,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文中对母亲的刻画尤为动人。那个砸坏马桶后"伸出干瘪之手"惶恐赔罪的老人形象,令人心酸;而获得三轮车时"乐得合不拢嘴"的喜悦,又展现了她朴实的坚韧。这些细节如工笔画般精细,让一个饱经沧桑却又倔强自立的农村妇女形象跃然纸上。
更可贵的是,作者并未刻意美化母亲。那些"从不道谢"的冷漠、"财产分配"的偏颇,都真实呈现了亲情中的裂痕。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文章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当母亲说出"妈妈一辈子种麦子棉花也是和你写字一样的"时,我们仿佛看到两颗疏离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达成了和解。
作为深耕文坛四十载的作家,韦江荷先生始终保持着"草根"本色。他以残疾之躯,在苏北平原上"折翼而不屈不挠"地飞翔,用文字书写着生命的坚韧。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情的告白。
而今,已获鲁迅文学院深造并荣获"全国自强模范"称号的喜讯,正是对他文学成就的最好肯定。这篇《关于母亲的事》,不仅是对逝去亲人的追忆,更是一个作家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在这片"泱泱苏北平原"上,韦江荷先生用他独特的文学语言,为我们谱写了一曲关于亲情、关于生命的永恒咏叹调。
袁德礼简历:
袁德礼:1954年生于上海。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糸。40年來,先后在报刊杂志发表过上万篇各类作品。先后出版过《百位老总谈人生》《女儿袁靓》《记者写天下》《袁德礼小说散文集》等书稿,累计1800万文字。作者曾在建筑与服装公司、团市委研究室、新闻报社、城市导报洒下过几多汗水。现为德礼传媒(国企)法人。
总编辑:山旮旯
责任编辑:袁德礼
负责校对:十一指、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