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庙梁上的硝烟
第一章 葬礼上的不请之客
民国二十三年冬,川北的寒风裹着湿气,刀子似的刮过庙梁上的枯草。陈继周站在新垒的坟茔前,听着阴阳先生拖着长腔念《血盆经》,恍惚间又回到十一天前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
那时他父亲的遗体还停在正厅的柏木棺材里,脸上盖着黄裱纸,脚边点着长明灯。院中道场的诵经声昼夜不息,九位礼宾轮流主持着各种仪式。最关键的环节在第七天——点主。
陈继周至今记得郑仲贤那双枯瘦的手。前清秀才已经八十二岁,从大磨河被轿子抬来时,须发皆白得像落了层霜。老人家用朱砂笔在"袒王"二字上添那两笔时,手腕抖得厉害。第一笔竖撇下去,"示"字旁就成了形;第二笔横折钩刚落,厅外突然炸响三声铳响——是保安团的人在鸣枪致哀。
"神主已成!"司仪高喊的瞬间,陈继周看见母亲王氏的眼泪砸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那块栗木牌位如今就供在神龛最上层,与历代祖先并列。而当时堆积如山的祭品,光是挂起来的猪头就有十八个,沿着祠堂的横梁排成一列,油光发亮地俯视着吊唁的人群。
"少爷,程参谋到了。"管家老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陈继周转过身,看见陕军派来的代表程远志正踏着泥泞的山路走来,黑色马靴上溅满泥点。这人三天前就来了,却故意拖到出殡这天才露面。
"节哀。"程远志抱拳时,右手刻意按在腰间的毛瑟枪柄上。他身后两个卫兵抬着鎏金挽联,落款是陕军某师长的名字。"陈老先生的离世,实在是川陕两地的损失。"
陈继周接过挽联交给下人,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汽车引擎声。透过蒙蒙细雨,他看见三辆福特卡车停在官道旁,跳下来的士兵清一色灰布军装——是川军的人。
"邱参谋长到——"
唱名声中,一个披着呢子大氅的中年男人健步上山。陈继周注意到程远志的嘴角抽了抽。川陕两军近来在米仓道摩擦不断,父亲生前就常说要在这两头饿狼间走钢丝。
"继周贤侄!"邱明堂老远就伸出双手,"路上遇到土匪耽搁了,险些误了送殡!"他声音洪亮得惊飞了坟头两只乌鸦,随从立刻抬上描金漆的祭品箱。陈继周作揖时,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烟土味混着法国古龙水的气息。
阴阳先生的诵经声忽然拔高,盖过了远处的交谈。陈继周借机退后两步,目光扫过山坡上黑压压的人群。县长周世荣带着科员们站在东侧,正和本乡保长低声说话;西面是商会的几个老板,不时偷瞄军队的人;而南边最热闹——父亲生前资助的川戏班子搭了台子,正在唱《目连救母》,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赌摊上的骰子声,竟显出几分荒诞的喜庆。
"陈公子。"一个穿藏青长衫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陈继周心头一跳——是安汉。这个父亲口中的"汉中奇才"总神出鬼没,月前还秘密来过陈家书房。
安汉递过一卷帛书:"令尊要的东西。"他声音极轻,在铳炮齐鸣的送葬队伍中几乎听不见。陈继周接过时触到对方冰凉的指尖,帛书里裹着硬物,形状像是钥匙。
"冬月廿三,米仓道见。"安汉说完就隐入人群,仿佛从未出现过。陈继周将帛书塞进孝衣内袋,突然听见争执声——程远志和邱明堂的卫兵为谁走前头杠上了,两边枪栓拉得哗哗响。
"诸位!"陈继周大步走到队伍最前,举起父亲留下的铜烟袋。喧闹声顿时小了下去。"先父生前常说,庙梁上的土能埋千钧恩怨。今日送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还望给个清净。"他故意用了方言,尾音拖得又慢又重,像父亲当年谈生意时那样。
邱明堂最先反应过来,哈哈笑着打圆场:"贤侄说得是!程兄,不如你我各退一步?"程远志冷哼一声,却到底摆了摆手。卫兵们收起枪,送葬队伍终于开始移动。六十四人抬的棺椁缓缓起驾,纸钱混着雪片似的孝布在风中翻飞。
陈继周捧着神主牌走在最前,忽然察觉背后针刺般的目光。回头望去,县长周世荣正盯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这个留学东洋的"新派"官员,去年还因禁烟的事和父亲在县衙拍过桌子。
"少爷当心脚下。"老赵扶住他。山路转弯处,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正在拆赌棚。陈继周认出是马德彪的人——这位保安团长表面来吊唁,实则派手下在葬礼上设了三天赌局,听说赚得盆满钵满。
棺木入土时,阴阳先生摇着铜铃绕坟三圈。陈继周跪在湿冷的泥地里,听着那些关于"金井玉葬"的咒语,忽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咱陈家就像庙梁上这棵老柏,根扎得深,可四面八方都有人想砍了当柴烧。"
黄土一锹锹落下,远处戏班改唱起了《祭江》。陈继周摸到内袋里的硬物,安汉说的"米仓道"是川陕走私的要隘,父亲上月还亲自去勘过路。雪花开始飘落时,他听见邱明堂正和程远志话里有话地讨论"陇南烟土行情",而马德彪的手下已经拆到了最后一个赌摊。
当夜守灵,陈继周独自跪在祠堂。神主牌上的朱砂在烛光下红得刺眼。他小心展开安汉给的帛书——是把黄铜钥匙,缠着的纸条上只有八字:"汉中计划,速决速战"。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陈继周迅速藏好钥匙,看见母亲端着汤圆进来。"趁热吃。"王氏眼睛还肿着,却已换上当家人的语气,"明早马团长要见你,说保安团缺个参谋。"
陈继周搅着碗里的芝麻馅,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饿虎扑食时,得先看清它后头还有没有豹子。"汤圆热气模糊了视线,神主牌上的"陈公讳会之神主"几个字却愈发清晰。
祠堂外,最后一批赌客正骂骂咧咧地散去。更远处,米仓道的风雪正漫过界碑。
第二章 招安
陈继周安葬完父亲陈公会。。从庙儿梁回到石菇岭老宅。灵堂的白幡还未撤下,宁强县府和陕军的人便接二连三登门造访。他站在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清楚得很——在这乱世求生,台面上的戏要唱,台面下的路也得走。明里是国民政府宁强县指导员,暗里却记着安汉先生的教诲。
"陈指导员,"陕军参谋程远志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屋太师椅上,食指有节奏地叩着八仙桌,"房德镒的事,您得给个说法。"红木桌面被敲出沉闷的声响。
陈继周摩挲着父亲留下的铜烟袋,青白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他心知肚明,所谓"剿匪"不过是个幌子,这些人要的只是个能向上峰交差的替罪羊。而盘踞在牢固关的房德镒,半年前劫了七辆军车的壮举,早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
更棘手的是那层姻亲关系——房德镒的胞妹,正是他早逝大哥的遗孀。
"我试试。"烟锅里的火光暗了暗,"但得保证他性命无虞。"
程远志抚掌大笑:"好说!只要他肯归顺,保安队副的位子虚席以待。"军装袖口的金线在烛光下闪着冷光。
子夜时分,陈继周独自摸上禅家岩。岳家岩坪的唐福苛家亮着豆大的油灯,房德镒正就着火光擦拭驳壳枪,三个亲信像影子般贴在墙角。
"姐夫好胆色。"房德镒头也不抬,枪管泛着幽蓝的光,"单刀赴会?"
"给你带条活路。"陈继周径自坐下,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陕军要招安。"
"招安?"房德镒突然抬脚踹翻条凳,惊得梁上老鼠簌簌乱窜,"怕是借我项上人头铺他们的青云路!"
陈继周不紧不慢掏出烟袋:"七辆军车的案子,汉中行营都挂了号。"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眼下给你个保安队副的缺,见好就收吧。"
沉默像浓稠的墨汁在屋里漫开。良久,房德镒突然抓起酒坛灌了一口:"成!但曾子贤得跟我一道。"酒液顺着胡须滴在枪柄上。
"他?"陈继周皱眉。那个端了三道河川陕联合办事处电台的悍匪,可比房德镒棘手十倍。
"深山里藏着三十条汉阳造。"房德镒抹着嘴冷笑,"姐夫既要当和事佬,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汉中专员公署的回信来得比预期快。陈继周摸着烫金的公函纸,看着"准予招安"四个朱红大字,耳边却回响着父亲临终的话:"庙梁上的柏树,四面都有人等着砍柴烧。"
城固保安司令部的谭司令亲自设宴。酒过三巡,那双戴着白玉扳指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继周啊,此事若成,保举你个县参议!"镶金牙在笑声中若隐若现。
返程时暴雨如注。陈继周裹紧蓑衣刚拐过老君崖,几个黑影从竹林里闪出。为首那人掀开斗笠,露出川军特有的灰布绑腿。
"陈指导员,"那人咧嘴露出烟熏的黄牙,"招安的功劳,可不能叫陕军独吞啊。"雨水顺着他的盒子炮枪管往下淌。
宁强县衙的花厅里,赵县长正用盖碗茶逗弄笼中的画眉。这位四川籍的父母官转头对工兵营张副营长笑道:"你这位同学,倒是个会来事的。"
"陈老弟,"张副营长的皮鞋尖一下下点着青砖地,"房德镒归陕军,曾子贤总该是我们川军的彩头吧?"武装带上的铜扣碰得叮当响。
陈继周盯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梗。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响,他想起安汉先生教过的那句"顺势而为"。
"三日后,郑家院。"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渣哽在喉头。
郑家院的老梨树被雨水打得瑟瑟发抖。陈继周天不亮就带着儿子陈怀安出发,少年的蓑衣下露出半截书包带——本该去省城念书的年纪,却要见证这般荒唐事。
"爹,他们真会来吗?"陈怀安踩着泥泞的山路小声问。
陈继周没有回答。远处郑家院的灯笼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像极了乱世中飘摇的命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