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山 记
池国芳
晨雾尚未散尽时,我总爱站在香炉峰顶的青石板上。脚下苔痕斑驳的石阶蜿蜒如蛇,沾着昨夜新落的松针,通向半山腰那几片朱红鎏金的飞檐——那是始建于金代的香山寺,琉璃瓦当上蹲踞的狻猊仍含着露水,鳞甲间流转着八百年晨光。
这座卧佛般的山峦静伏在京西腹地,北望玉泉山宝塔如笔,南接八大处梵音袅袅。古时帝王舆驾出西直门,过青龙桥便见西山如屏,其中香山恰似屏风上悬垂的碧玉佩。辽人勒石记"香炉山"之名,至清乾隆年间叠石为台、引泉成沼,二十八景次第绽放,静宜园匾额上的金漆至今仍在秋阳里浮沉。犹记那年深冬,乾隆帝踏碎琼芳策马入山,雪地上新猎的鹿血洇红了行宫门前的汉白玉,侍从们捧着《钦定日下旧闻考》的手稿在暖阁外候了整宿。
半山亭的八角藻井里,彩绘的云龙爪间还勾着半片褪色宣纸。传闻营造静宜园时,有位老工匠用狼毫蘸金粉,在斗拱间隙写下"叠翠"二字。如今游人摩挲着漆色剥落的廊柱,仍能触到当年运笔的顿挫。最爱重阳时节的见心斋,池中残荷支着青铜色的骨架,倒映着西山晴雪的碑亭,恍若前朝翰林们在此斗茶留下的青瓷盏,釉色里凝着整个秋天的重量。
当暮鼓催动满山枫焰,我常倚在昭庙颓圮的断墙边。夕照为二十八景镀上琥珀色光晕,双清别墅的六角窗棂将余晖裁成菱形,落在毛泽东当年批阅的电报纸上。而今索道缆车划破云霞,中央党校的灰墙与古寺红墙对望,穿汉服拍照的少女与写生的美院学生,在黄栌树下共享着同一片斑驳树影。
山脚新立的数字导览屏亮起时,最后一抹夕照正掠过碧云寺金刚宝座塔的浮雕。五百罗汉的面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似在与VR复原的静宜园盛景悄然对话。我捡起石径上一枚完整的五角枫叶,叶脉里蜿蜒的金线,恰如香山千年未改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