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泽如光 虽微致远
——追忆恩师麻润荣先生
作者:苏延清
前些日子,一纸泛黄的《退职人员证明书》在我老家的朋友圈热传,麻映强表弟留言:“1962年,父亲听党话,跟党走,干部变身农民。父亲的这份《退职人员证明书》我们两代人整整保存了60多年,它见证着父亲60年前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每每看到它,让我更加思念我的父亲。”
我的手指久久不愿划去手机屏幕上这张久远且不平凡的《退职人员证明书》,追忆良久,思绪万千。岁月在纸页上洇开的黄褐色晕痕,如同时光凝固的琥珀,映照着麻润荣老师那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人生。这份证明书把麻老师的人生岁月拉回到了1962年那个特殊而炽热的夏天。
凝视着那模糊了钢印的证明书,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那位月薪仅5元的民办教师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的清晰和伟大。麻润荣老师在盐沟小学的泥坯教室里执鞭16载,手把手地教着村子里的孩子们识字,引导孩子们认识外面的世界,帮助无数孩子走出了大山。此刻,几十年前师生间的点点滴滴,如镜头般在我眼前一一浮现。

1 不平凡的人生:陇原赤子的生命年轮
1931年10月,麻润荣老师出生于定西县中山乡(现巉口镇)盐沟村。1939-1949年,他辗转求学于盐沟小学、中山寺学校、巉口小学至定西大城学校,孜孜不倦地汲取着知识的甘露。1949年8月,他参加了定西行政干校的培训,培训完后踏上了职业的第一站。1951年至1952年,在甘肃省财税学校作为第一期学员完成了为期一年的培训学习,为未来的职业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50-1957年,他历任榆中县、会川县(现渭源县会川镇)、临洮财税局干部,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1957年,他不幸被错划为“右派”,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挫折。1962年7月,他退职返乡务农。当年盐沟小学师资紧缺,1962-1978年间,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在盐沟小学为孩子们点燃着知识的灯塔。
1978年5月,平反后的他先后在定西县罗川学校、定西县景泉学区、定西县职业中学工作,继续着自己的教育事业。
1991年10月,在定西县职业中学光荣离休,结束了自己长达四十余年的职业生涯。2003年4月22日,他溘然长逝,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缅怀。
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宛如陇中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既经历过暴风骤雨的洗礼,又始终保持着向阳而生的坚韧和执着。当我在头条号发布了《一份63年前的退职证明》时,上万读者通过这张泛黄的历史凭证,见证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乐观的精神风貌和挑起生活重担的坚硬脊梁。

第二天,便开始正式上课了。麻老师是我们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刘殿武老师教我们数学。泥墙的裂缝中透进的阳光,在土坯制成的课桌上游走,为教室增添了几分温馨和生机。麻老师握着粉笔的右手关节显得粗大,那是多年田间劳作留下的烙印。他浑厚的陇中口音在教室里回荡,粉笔灰簌簌地落在打着补丁的袖口上,却丝毫未影响他的教学热情。“ā á ǎ à”,他耐心地教着我们拼音,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力量和韵味。那时课本稀缺,麻老师用牛皮纸装订的手抄本,成了我们认识世界的宝贵窗口。我记得,他总是把“ü”上的两点描得格外圆润:“这两点就像娃娃的眼睛,可千万不能丢了啊。”如今,每当看到拼音字母,我的耳畔总会响起那带着泥土气息的诵读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纯真和梦想的年代。
听完课后,我们就排着长长的队在院子里划字,麻老师拿着教鞭一一校正着。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就到了期中考试。发卷子的那一刻,麻老师一一念着同学们的语文成绩。当念到我的成绩是98分时,我急忙跑上讲台领取试卷。麻老师在递给我试卷的瞬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我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一把。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我幼小的心灵深刻地感受到了老师无尽的关爱和期望。
第二天,麻老师“委任”我为班上的学习委员。这既让我感到惊喜,又让我感到荣幸。我知道,这是老师对我的信任和肯定,而这份信任和肯定,也一直激励着我不断前行,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1977年11月28日,对麻润荣老师而言,是他职业生涯中又一个新的里程碑。他收到了一份来自定西县委摘帽办公室的公函,函中这样写到:“麻润荣同志:县委摘帽办公室最近调查类似你们这些人的问题,请你按自己的情况,写一材料,交组织审核。写的内容是……今晚写好,明早一早你来公社,我们还要面谈。摘帽办公室 路永华 11月28日”。
第二天清晨,麻老师徒步20余里,赶到了公社。在公社书记办公室里,县委摘帽办干部路永华与他进行了谈话,邀请他前往税务局工作。然而,麻老师深情地表示,他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环境,更愿意留在教育领域。组织尊重了他的选择,同意了他的请求。1978年8月29日,麻老师收到了定西县委摘帽办公室关于正式摘掉他“右派帽子”的决定通知。9月初,他被分到定西县罗川学校任教,从此,麻老师以正式教师资格的身份重返讲台,掀开了他职业教育生涯的新篇章。

1980年秋季开学,因工作需要,麻老师被调至景泉学区担任会计,同时负责景泉初中的后勤工作。
巧合的是我小学毕业后也进入了景泉初中读书,麻老师再次成了我朝夕相见的老师。
每到周末,我们都会一同步行回老家,而星期天下午返校时,我总是见他背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着他和儿子麻映春一周所需的面条、馍馍、洋芋等生活用品。那时,我一直好奇为什么麻老师不骑一辆自行车,这个疑问在我心中埋藏了多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我曾猜想他可能是不会骑车,但直到前些日子,我才从他儿子那里得知,原来多年间由于经济拮据,麻老师一直没有购买自行车的实力。
那些年,景泉初中的生源广泛,不仅吸收了所在公社各大队的小学毕业生,还吸引了临近公社的学生前来就读。
住校生众多,其中我们盐沟小学毕业的学生就占了多数。或许是因为我们中不少住校生曾是麻老师的学生,他总对我们格外关照。晚自习时间,麻老师时不时走进教室,巡视一番。每次总会走到我的座位旁,看看我在学习什么。虽然他很少与我们交谈,但他对我们的关怀如暖流在我们的心中涌动。
有一次,当我们挤在大教室改成的宿舍里用煤油炉子做饭时,麻老师走了进来,一一查看我们做饭的情况。他发现几位住校生因为买不起一斤两毛九分的煤油煮面条而啃着干馍馍时,脸上顿时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没过几天,他通过熟人在公社拖拉机站联系到了一桶180斤的便宜柴油,每斤才一毛三分钱。
每周一晚饭后,我们都会提着玻璃瓶去后勤库房打柴油。麻老师负责给学生们打油,我在一旁收钱记账。我拿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收到的油钱。打油结束后,我将钱和纸条一起放在麻老师的桌子上,他语气和蔼地让我回教室上晚自习。每当这时,其他同学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麻老师对我如此的信任,让我倍感温暖和自豪。
初中三年,我们以柴油做燃料用煤油炉做饭,那时我们便习惯把“煤油炉”改称之“柴油炉”,这其中蕴含着麻老师对我们深深的关爱。
初中上学期间,因用便宜的柴油燃料煮饭,我们也算是给贫困的家庭省下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偶尔手头有几毛零花钱时,我们会去商店里打一斤酱油,买一包五香粉,改善一下伙食。
记得初二的第二学期,同学们已经为来年的中考做准备,我们几个经常“开夜车”。有一天晚上,快12点了,麻老师推开门,发现我们还在昏暗的小煤油灯下做题。他催促我们早点休息,并幽默地说:“学习成绩是小事,眼睛瞎了是大事。”没过几天,教职工会议上何显中校长同意了麻老师的建议,学校为我们住校生每四人免费购置了一盏玻璃罩子油灯。那时,我们感觉就像“鸟枪换成了大炮”,这份关爱一直陪伴着我们初中毕业。
多少年来,我的视力一直不错,从未戴过近视镜。现在想来,这都要感谢麻老师和当年的母校的关怀和照顾。

5 长跪师恩:三春晖中的深情缅怀
1984年我初中毕业后,便与麻老师失去了联系。2003年秋季,我调进城区学校后,多方打听他的消息,却得知他在当年春季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2006年4月22日是恩师麻老师去世三周年的祭日。清晨,我前往麻老师生前居住过的家。抵达后,我长跪在供桌前,虔诚地点燃了一支长香,献上了清茶与醇酒。供桌上,新蒸的白面馍馍腾起缕缕热气,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麻老师微笑着推了推老花镜,轻声说道:“看着我教过的学生娃娃们个个都有出息了,这比我吃啥都香。”
下午二时许,我随着庞大的祭奠人群,缓缓地向麻老师的墓地走去。定西南山的山桃花开得凄美而艳丽,仿佛也在为麻老师默哀。当我双膝触地,泪水不禁打湿了衣襟。往事如默片回放:泥墙教室的拼音歌谣,柴油灯下的谆谆教诲,还有那永远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先生用脊梁作桥,让山里的雏鹰得以跨越知识的沟壑;以心血为烛,照亮寒门学子突围的征途。
麻老师曾教我们识字,引领我们走出大山,开启了我们人生的新篇章。此刻,我内心的悲痛与对麻老师人格和精神的崇高赞誉交织在一起,却找不到合适的文字来表达。
临别时,山风拂过墓前松柏,隐约听见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先生,您看见了吗?盐沟小学走出的孩子们,正把您点亮的星火,撒向更远的远方......
感谢麻老师以及曾经的所有恩师!你们是在历史长河中坚守教育火种的先生们,用弯曲的脊梁为山乡的孩童们架起了一座通向世界的桥梁。
延清于2025年谷雨于陇中追思
作者简介

苏延清 高级教师,甘肃省骨干教师,定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员。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杂谈、小小说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主编了多部地理教学参考资料,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著有文学作品集《走过大山的脚印》。2019年9月开始,主持公众号《西岩茶座》,目前运行800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