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记散文
丰水时节的百花洲
文/宋红莲

在热情洋溢的季节里,在鄂西的土地上,我揣着对百花洲的向往,踏上了枝阳的土地。这座隐匿在大湖中央的岛屿,因春日的桃花与夏秋的果香闻名,却不想我们与它的初见,竟要在一场酣畅的风雨后,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开。
抵达湖区时已近黄昏,夕阳给整片芦苇荡镀上一层金纱。负责接待的老曾开着一辆农用拖拉机等在路口,车身漆色斑驳,车厢两侧加装的木质栏杆被磨得发亮。这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上车坐稳喽,路上花草多,可别伸手拽——这拖拉机在城里可是禁行的,在咱湖里却是‘宝马’。”
十几个人挤在车厢里,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中,我们沿着湖边土路颠簸前行。湿润的风裹着水草的清香扑面而来,道旁的花树正开得热闹,粉色的花瓣被车轮带起的风卷着掠向车后。老曾的提醒在耳边响起时,我正伸手去接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险些触到路边斜出的花枝。远处的湖面像一块揉皱的绸缎,零星的水鸟贴着水面低飞,惊起细碎的光斑。
暮色渐浓时,我们终于望见湖边的几间民宿。青瓦白墙的屋子错落在水草之间,门前的灯笼已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门前木牌上“曾记民宿”四个褪色的红字。老曾跳下拖拉机,指着不远处湖面上隐约的黑影:“瞧见那片白花花的影子没?那就是百花洲,等明早天亮了,咱们坐着小船过去……”话未说完,天际忽然掠过一道闪电,远处的雷声像闷在水底的大鼓,轰隆隆滚了过来。
夜里的暴风雨来得毫无征兆。先是窗棂被风撞得哐当作响,继而听见雨点砸在屋顶的噼里啪啦声,像有人在天上倾倒黄豆。我起身推开窗,漆黑的湖面传来浪涛拍岸的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水下奔腾。芦苇荡在风中狂舞,发出簌簌的声响,几棵临湖的柳树被风吹得几乎贴到水面,却始终倔强地挺直着腰杆。
我们缩在被窝里轻声讨论:“这风这么大,明天怕是去不成岛上了。”话音未落,又一阵狂风袭来,整间屋子都在呜呜作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摇晃。老曾的话却从窗外传过来,带着几分沙哑的沉稳:“放心吧,咱这儿的风再大,树断不了,路淹不了,岛也跑不了。”

不知何时,雨声渐歇。清晨推开窗,湖面竟比昨夜宽了许多,原本的土路已被漫上来的湖水淹没,只露出两排高大的水杉,像一列列哨兵立在水中。水面上漂着零星的花瓣,远处的芦苇荡静悄悄的,有许多水鸟在低空盘旋。老曾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正往腰间系一条蓝布腰带,见我们出来,笑着指了指屋后:“昨晚还停在地里的旱船,今早都漂成‘水船’了,走,带你们去看岛。”
小木船解开缆绳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湖水漫过了岸边的芦苇,远处的民居成了水中央的孤岛,青瓦顶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雾气。老曾握着船桨站在船尾,木桨划过水面,激起细碎的浪花,惊起几只栖息的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看见那些树了吗?”老曾指了指前方水面上隐约的绿色,“那就是百花洲的‘骨头’。咱这儿的树啊,打小就跟着湖水涨落过日子,根扎得很深,比石头还稳。”他说起昨夜的大风,语气里满是习以为常的淡然:“风大的时候,湖水就漫上来,浪头推着风跑,风借着浪头跳,一来二去,劲儿就散了。树底下泡着水,根须吸饱了劲儿,反倒站得更稳当。”
船行渐远,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倒映在湖面,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我忽然指着前方惊呼:“看!云在水里飘,船在云里走!”可不是么,船头劈开的波浪里,游动着碎块状的白云,船尾拖出的水痕,竟像是在云端划出的银线。远处的“岛屿”越来越清晰,却不是想象中陆地的模样——只见一片茂密的果树林突兀地立在水面上,枝头的桃花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落在水面,随波逐流。
当小船驶入那片树林时,我才惊觉这便是百花洲。陆地早已被湖水淹没,露出水面的只有半人高的树干上缠着一圈圈棕色的草绳,像是给树木系上了护腰。老曾将船停靠在一根露出水面的木桩旁,木桩上钉着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花洲渡”三个字。“踩着树干走,别踩水里——底下全是架高的木栈道。”老曾率先跳上一棵卧在水面的杉树,树干竟稳稳当当,看不出半点摇晃。
沿着老曾的脚步,我们在树间穿行。脚下的木板栈道藏在水下半尺处,踩上去能感觉到微微的晃动,却不必担心落水。桃树、梨树、橘子树依次排开,枝头的果实挂着水珠,沉甸甸的。最妙的是那片芦苇丛,原本长在岸边的芦苇,此刻竟在水中亭亭玉立,苇叶上停着几只蓝蜻蜓,见人来了也不飞走,只轻轻抖动翅膀。
“这些果树都是一拨一拨老辈人种下的,特意选了耐水的品种,根底下还架了木架子。”老曾摘下两个金黄的枇杷递给我们,果皮上带着水的清凉,“每年丰水期,岛就变成这样,花照开,果照结,人照来。都说大水无情,可在咱湖里,水是养人的,是护岛的。”

站在岛中央的高处,极目望去,整片湖区都成了浩瀚的海洋,唯有百花洲像一艘永不沉没的船,在碧波中稳稳地航行。阳光穿过云层,在水面上撒下万点金鳞,远处的民居成了点缀在水天之间的墨点,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渔笛,惊起一群栖息在芦苇中的水鸟。
午后返程时,老曾送给我们每人一只用芦苇叶编的小船。“留个念想,等枯水期再来,那时的岛又是另一番模样——桃树底下能摘桃,芦苇荡里能摸虾。”他的手粗糙却灵巧,三两下就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船,船头还别着一朵紫红色的桃花。
小船驶离百花洲时,我回头望着那片在水中摇曳的树林,忽然明白老曾说的“岛不会消失”的深意。这里的土地懂得与水共生,这里的树木学会在风浪中扎根,这里的人早就明白,自然的馈赠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唯有顺应,方能长久。
丰水时节的百花洲,没有陆地的坚实,却多了水的灵动;没有寻常的登岛之路,却有了与自然对话的契机。当我们的小船渐渐远离那片浮动的绿影,我知道,这个在风雨中浮沉却始终生机盎然的岛屿,早已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关于敬畏,关于接纳,关于在变化中生长的智慧。
暮色再次降临湖区时,远处的百花洲已化作一抹模糊的云影,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映在脑海中。我明白,真正的风景,从来不是静止的画,而是一曲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长歌,在每个丰水的时节,奏响动人的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