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緣起
2012年底至2013年初,我在北京燈市口西街的老舍故居紀念館購得兩本關於大觀園地點的討論文集,也引起了我的興趣。
想起俞平伯先生曾經有這樣的論斷:
《紅樓夢》之在南京,已無確實的證據,除非拉些花草來作證。而這些證據底效力究竟是很薄弱的。
涉及南方光景的,只有花草雨露等,則中間的緣故也可以想像而得了。且我們更可以借作者底生平,參合書中所敘述,積極地證明《紅樓夢》之在北京。
由於俞先生並非植物學專業的學者,他不知道,恰恰是植物可以分出南北來的。比如在淮河以北,如果討厭北方的散生竹到處蔓延,想把南方的一篼一篼的叢生竹栽到北方去,就必須考慮叢生竹的越冬問題。而在北京的室外,更不容易渡過寒冷的冬天。所以,在北京養花,除了需要注意土壤、光照、水分等因素外,還要特別注意越冬問題。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成書的《北京黃土崗花卉栽培》詳細介紹了一些植物的防寒越冬的經驗(當然,在供暖條件比較好的今天則是另外一種情況)。而在南京地區養花,除了是熱帶花卉,一般沒有冬天防寒的顧慮。特別是那些在北京的冬天必須進溫室的植物在南京大部分可以在室外越冬。這是因為在氣候類型上講,北京地處暖溫帶的最北端,而南京地處亞熱帶中部。
所以,通過對《紅樓夢》中的植物(特別是一些不耐寒的亞熱帶植物)是否能在露地越冬進行分析,是可以看出來書中所描寫的場景到底是南京還是北京的。
當然,這並非為了唐突先賢。通過這樣一條新思路,或者可以找到另外一種途徑。
於是,我就用戚序本《石頭記》為底本(因為文本相對完整些),以甲戌本、庚辰本和周汝昌先生的《石頭記會真》為對照,後四十回用三家匯評本和楊藏本等,對《紅樓夢》中的植物進行了統計。具體情況如後:
二 紅樓植物引發的問題。
(一)紅樓夢植物的統計和分類
縱觀《紅樓夢》/《石頭記》全書,可以看出作者具有非常豐富的植物學知識。
臺灣學者潘富俊先生在他的《紅樓植物圖鑒》中,把《紅樓夢》中的植物依用途分為七類:
藥用植物;食用植物;用材植物;觀賞植物;引喻或象徵性植物;引用詩詞古籍或典故之植物;其他植物。
在“從植物種類看大觀園原址”中又把紅樓植物依天然分佈或生存環境分為四類:
熱帶、亞熱帶植物;
溫帶植物;
熱帶、溫帶共通種;
海岸及海中植物;
由於潘先生僅僅就植物講植物,特別是那些熱帶、亞熱帶植物是如何“生長”在大觀園裏並沒有進行更進一步的探討,甚至得出了隨大溜的“大觀園原址應屬於‘綜合南北各地’說的結論”,也不免讓人有些遺憾。
由於近期才得以見到潘先生的《紅樓夢植物圖鑒》,所以我和潘先生的分類方法有所不同。為便於分析,我把紅樓植物分為實寫和虛寫兩大類:
甲類:實寫類,書中真實存在的植物。
1 實際“生長”在《紅樓夢》中的植物。如桃、杏、李、梅等(當然,也包括一些地名,如牡丹亭、梨香院等,這些地名確實因實際存在的植物而命名)。
2 作為食物、水果、蔬菜、中藥材或香料等種植物。如茶、倭瓜、豆角、胭脂米、荔枝、佛手、人參、桂花油等。
3 虛構植物。如絳珠草。
4 無法確認的植物。如青芷、星星翠等,當然也包括絳珠草。
5 泛指或通指。如荒草、奇花、佳木、異草、佳蔬、攀藤扶樹等。
乙類:虛寫類,就是不一定實際存在於書中的植物。
6 詩詞對聯、引經據典或謎語中的植物。如藿蒳薑蕁、綸組紫絳、綠荑丹椒等。
7 語言中的植物。如尋花問柳、悶葫蘆、苦瓠子、核桃車子等。
8 人名、地名或堂名,以及花卉圖案等。如蕙香、榆蔭堂、葫蘆廟、西番蓮等。
因為“花草雨露,任何文人都可以從他所讀的詩詞裏來想像模擬”(周汝昌語),所以,乙類植物不能說明問題,本文不討論。
甲類植物中,2類植物可以通過長途運輸而來,不一定為本地所產,一般不與討論。但是,劉姥姥帶來的乾菜類,以及其他明顯屬《紅樓夢》中的本地植物,如倭瓜、棗等也列入討論;
至於3類植物,遍查《廣群芳譜》、《中藥大辭典》、《漢語大辭典》、《佩文韻府》、《駢字類編》、《太平禦覽》、《淵鑒類函》等資料,歷史上只有蘇東坡的《詠枸杞》中有“絳珠爛莫摘”一例,其他植物連別名也沒見到叫絳珠的。況且,枸杞和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差距太大。至於周汝昌先生說的苦箴草和《紅樓夢大辭典》所說的靈芝草也都沒有直接的證據;
4、5類植物更不用說。
所以,本文所能討論的只有第1類植物和部分2類植物,也就是可以實際“生長”在《紅樓夢》中的植物。詳見下表:
表1:《紅樓夢》甲-1類和部分甲-2類植物統計表
說明①:越冬類型的評判,北京地區主要依據《北京黃土崗花卉栽培》(修訂本,簡稱黃土崗),農業出版社1962一版,1980二版;《河北野生資源植物志》,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一版;《河北農區野生植物資源圖譜》,中國農業出版社2007一版;《城市園林綠化手冊》,北京園林局編,北京出版社1983一版等。
南京地區主要依據《花卉園藝》,南京中山植物園編,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2一版;《園林綠化樹種選擇》,杭州植物園編,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1983一版;《農田雜草》,湖南農學院編,農業出版社1974一版;《蔬菜學各論》,(南方本),浙農大主編,農業出版社1979一版等。
②植物定名和適生區域主要依據《中國高等植物圖鑒》1-5冊,科學出版社1972-1976一版;《中國花經》,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一版;《紅樓夢大辭典》(簡稱大辭典),2010年增訂本;《中藥大辭典》,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一版;《觀賞樹木學》,中國林業出版社1984一版;《中國農業百科全書·觀賞園藝卷》,農業出版社1996一版;《紅樓夢植物圖鑒》,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一版等。
(一)分析和結論
從表中可知,栽種在《紅樓夢》(大部分在大觀園)中的這72種植物中,白海棠、臘梅、水仙是盆栽植物,無法分出南北(南北都有盆栽現象),以及茉莉在南京和北京的冬季都需要進入室內,這4種植物暫時排除在外,再加上14種不用考慮越冬問題的一年生植物,需要分析的植物僅剩下54種。其中的芭蕉、梅、桂花、芙蓉、杜衡、薜荔、石榴、蘭、雞血藤、忽地笑、羅漢松、美人蕉、枇杷等13種植物在北京的冬季必須進入溫室,而在南京地區完全可以露地越冬,占這54種植物的24·07%,另有月季、荷花、荼蘼、木香、木槿等植物在北京也要加以保護才能安全越冬。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黃土崗尚且如此,在被氣候學上稱為“小冰河期”的明末清初要比現在冷得多!
那麼,明末清初到底有多冷?可以參考竺可楨先生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的示意圖:
由 竺可楨先生的文章可知,明末清初的氣溫要比現在低2℃左右。在非專業人士的感覺中,2度的溫度差或許並不令人感到太大的差異,但是,這是指年平均氣溫!年平均溫度減低2℃,正月平均氣溫就會減低3~5℃(仍見竺可楨文)。想想看,從北京再向北200千米之地的冬季的最低氣溫又比北京低多少?現代的北京年平均最低氣溫-19℃~-16℃(據《中國花經》,209頁),極端最低氣溫-22·8℃(《黃土崗花卉栽培》,第6頁)。以此推算,明末清初北京的正月平均最低氣溫應該經常在-20℃以上,更不用說極端最低氣溫了!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這幾個氣象名詞是什麼意思,年平均氣溫是指某年份的逐日平均氣溫的平均值;平均最低氣溫或者說平均最低溫度是指一定時間內氣溫的最低值,一般指冬季一月份的最低氣溫;極端最低氣溫是指多次最低氣溫值中的極低值,也就是若干年份內最低氣溫中最冷的那一次低溫值。植物遭遇低溫凍害恰恰是因為最低氣溫,特別是極端最低氣溫的摧殘,不那麼耐寒的植物超過其能耐受的最低氣溫時其存活率幾乎為零!即使在乾隆後期到嘉慶時期氣溫有所回升,也比今天約低1度。所以,別說那13種植物,就是木槿、月季、牡丹之類等植物在明末清初時期的北京的冬季也難以在室外生存。即使躲過幾年的低溫考驗,容易忽視的極端最低氣溫(比如偶爾一次的超強冷空氣)的摧殘也會使這些植物損失殆盡。
由於“梅是亞熱帶樹種,梅的自然分佈變遷也是研究古代氣候變遷的標誌植物”(《中國梅花品種圖志》,中國林業出版社2010年1月一版第1頁),僅以梅花為例。
眾所周知,梅花是中國十大名花之首,在古詩詞和繪畫中,梅是中國傳統文化裏非常重要的象徵性符號,無論是“歲寒三友”還是“花中四君子”都離不開梅花。在北方,能擁有一盆或一棵“冷極豔絕”的梅花是很多養花人向而往之的事情。經過科學工作者的不斷努力,今天的北京可以引進一些耐寒性稍強的杏梅類和美人梅類,而且已經有了幾個相當規模的梅園。其實,“(梅的)根系的抗寒性遠不如枝幹,真梅系統一般只能抗-5~-8℃的低溫,品種間差異不太大;杏梅品種群根系的抗寒性也不超過-10℃。”(《中國梅花品種圖志》57頁),所以,用抗寒性比較好的杏、桃做砧木,再嫁接抗寒性稍好一些的梅花的枝條,可以增強梅花的抗寒性。但是,在技術不發達、比今天寒冷得多的《紅樓夢》時期,真梅系列的梅樹只有通過特殊的保暖措施才能在北京存活下來並看到梅花。鄧雲鄉先生在《紅樓識小錄·梅花》中引用不少明清時期以來的資料說明,直到近代,梅花也不能在北京的戶外露天過冬。又如乾隆皇帝在《詠淳化軒庭梅》的注釋中說:“庭前植梅樹兩株,冬天圍以氈棚,向陽開門,春暖拆棚開花。”在《御花園觀梅有悟作歌》中說:“是蓋人力代天工為之,氈棚以遮護,雖非熏燃用火攻,實避雪虐與風妒(這就相當於現代的保護地栽培),栽培者因格物知,人詎異乎慚且懼。”所以,在《紅樓夢》裏所看到梅花盛開的場景只能是南京而不是北京。
或者有人說:這只是18種植物,還有36種植物在北京越冬是不成問題的!然而,這36種植物正是潘富俊先生所說的熱帶、溫帶共通種,在北京、南京都能生長良好!而且,這54種在南京基本上都是常見植物。
那麼,有沒有在北京常見而在南京相對少見的植物呢?
比如槐樹(中國槐,簡稱國槐)。1987年3月,北京市第八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六次會議通過北京市人民政府的建議,以國槐和側柏為北京市的市樹。(側柏不用說,南北均有)國槐遍佈北京的大街小巷,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編寫的《北京古樹名木散記》(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9月一版)統計,北京市有300年以上的名槐有四十多棵,據說為曹雪芹故居的曹雪芹紀念館前也有兩棵古槐是曹雪芹生前的常見之物。《紅樓夢植物圖鑒》有圖:
另外,曹雪芹的好友敦誠《佩刀質酒歌》序有“秋曉遇雪芹於槐園”,據《紅樓夢大辭典》:“敦敏家住北京內城西南角太平湖畔的槐園……曹雪芹亦常到槐園”等,說明曹雪芹對北京的槐樹應該是非常熟悉的,更不用說所謂的“文槐”之類的傳說。
國槐在南京要相對少一些,因為國槐在“北方頗多古樹,而在江南一帶作行道樹卻容易衰老,效果不很理想。”(杭州植物園編《園林綠化樹種選擇》,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1983年9月一版)
又比如紫丁香,“為華北庭園中應用最普遍的花木之一”(北京園林局《城市園林綠化手冊》273頁),在北京也比較多。北京景山公園南門外的路邊有數棵枝幹虯曲的丁香樹讓人印象深刻,北京植物園有國內第一個丁香專類園。另外,《東北觀賞樹 木圖譜》(遼寧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一版)共收錄觀賞植物474種,其中丁香類就占了24種,哈爾濱就把丁香作為市花!清代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說丁香“北地尤多”。這是因為紫丁香是“溫帶及寒帶樹種”(陳植《觀賞樹木學》,中國林業出版社1984年2月一版),由於畏濕,不耐水淹,所以在南方相對較少。
曹雪芹雖然生於南方,尚在幼時曹家被抄而北返,他實際上是在北京長大,應該對北京的常見植物更加熟悉,特別是這兩種植物應該非常熟悉。但是,他對這些似乎視而不見,刻意去描寫一些南京的常見植物,而且據傳就在他的故居前就有兩棵非常醒目的古槐,卻沒有被寫進《紅樓夢》裏,這不是非常奇怪嗎?
或者會有人說:戚序本《石頭記》三十七回探春的花箋上不是有“猶徘徊於桐槐之下”嗎?但是,這在《紅樓夢》諸多版本中只是一個孤例,或為傳抄之誤,正所謂“孤證不立”。其他如楊本為“梧桐之下”,多本為“桐檻之下”,而且在此後的諸多時間,直至80回,秋爽齋裏再也沒有再出現槐樹的影子,只有梧桐。所以,應以“桐檻之下”為正。
當然,在《紅樓夢》中,這兩種植物並不是一點影子都沒有,而是出現在語言和詩詞之中。如16回、59回、69回中的“指桑罵/說槐”,78回《姽婳詞》中的“丁香結子芙蓉絛”等,說明作者並不是完全忘記了這兩種植物。
所以,僅從植物地理學或植物群落學的角度上看,《紅樓夢》或者說大觀園所描寫的場景就是南京之景,並不是在北京或者說可南可北。
現在再回頭看這幾條批語:
又一個真正之家,持(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第2回)
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真寶玉傳影。(第2回)
寫出南直召(招)禍之實病。(第1回)
所謂的“南直”就是南京,是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對南京的稱謂。
有學者認為:
書中的甄家一直都在南京,正暗示故事的真正地點是南京而非北京。(趙岡《紅樓
夢考證拾遺)
由此可以理清南京甄家和都中賈家以及甄寶玉和賈寶玉的這種鏡象關係:
賈寶玉就是假寶玉,甄寶玉才是真寶玉!
所以,如何理解藝術虛構與小說原型的關係,也就是假與真關係,是解開《紅樓夢》之謎的一把非常關鍵的鑰匙!就是說,作者想要隱去的是甄家的(真正的)事,是金陵(南京)的事。而這些真正的、金陵的事是什麼?其實,各位紅學大家早就考證得非常清楚了,“獨他家接駕四次”——誰家?甄家——曹家!
這也就弄明白了作者的真實意圖:以假借都中賈家盛極而衰的故事,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影射自己家族歷史內幕的曠世奇作!當然,從藝術創作的規律來講,其中肯定有一些虛構成分,而不是純自然主義的“自敘傳"。
(一)發現問題
如果僅僅是為了給爭論了數十年的大觀園南北之爭提供一些佐證,此文就可以打住。但是,如果放在紅學研究的大背景下思考,站在諸多紅學大師的肩頭看問題,視野就會更加開闊。
甲戌本《石頭記》第一回有批語:
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壬午是乾隆二十七年(1762)。又據敦誠的《挽曹雪芹》詩:
四十蕭然太瘦生……
四十年華付杳冥……
壬午(1762)年曹雪芹去世時四十歲,向上推四十年就是壬寅,康熙六十一年(1722),曹雪芹應該是此年出生(周汝昌先生推斷為雍正二年,即1724)。據《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曹家被抄家、舉家北遷是戊申,雍正六年(1728)。就是說,曹家被抄家、北遷時曹雪芹也僅僅四至六歲,頂多也不過十來歲(後面還會論及)!
或許,可以認為《紅樓夢》畢竟屬文學作品,是紙上風物,筆底煙雲。但是,作者非常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卻不是憑空而來,比如今天的園林綠化專業或植物學等專業的學生,僅靠幾年的書本學習而沒有一定時間的觀察實踐,也不可能非常準確地掌握某處具有地域特色的植物知識。就是說如果沒有十年、八年以上的知識積累,很難想像《紅樓夢》的作者會把各種植物(準確地說是南京的植物)的開花時節、文化內涵等描寫得基本準確,絕沒有象一些後來的續紅樓夢/石頭記的作者會把春季開花的牡丹和秋天開的芙蓉(即使是所謂的水芙蓉,也就是荷花,也要到七月才開放)攪合在一起盛開!
可以想像,僅僅幾歲就能有如此豐富的植物學知識,也太勉為其難了,再“早熟而神慧”的孩子也不至於吧?這裏,我想引用吳世昌先生的話:
“這並不是說雪芹沒有這樣的早慧和天才,而是書中所表現作者的飽學,決不是一個二十歲以下的青年所能有的。”——《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2一版19頁
或者有人說,從某幅曹雪芹的畫像可以推測曹雪芹成年後在江南某處作過幕僚,可以學得一些江南的植物知識。但是,一方面是時間過短,另一方面經河南博物院證實那幅舊畫被人作了手腳,畫中人物和曹雪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所以,僅從年齡上講,《石頭記》的第一作者和曹雪芹應該有一定的距離。
三 曹雪芹的年齡問題是新紅學的硬傷
新紅學是由胡適先生開創、由眾多紅學家百年來不斷耕耘的結果。自從胡適先生在1921年推出《紅樓夢考證》以來,各種紅學著作和研究成果足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但是,胡適先生對於曹雪芹的年齡問題多少還是有些底氣不足。如他民國三十六年(1947)十二月七日給周汝昌的信中說:
最要緊的是雪芹若生的太晚,就趕不上親見曹家繁華的時代了。——《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10月一版289頁(以下簡稱“資料全編”)
所以,後來的很多人就儘量把曹雪芹的年嶺往上提。於是就有了曹雪芹出生時間的“壬辰”(1712)說、“乙未”(1715)說、“戊戌”(1718)說、“己亥”(1719)說、“壬寅”(1722)說、“甲辰”(1724)說等等。比如有學者根據張宜泉的《傷芹溪居士》小注“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推測曹雪芹去世的時候應該在四十七、八歲左右。這基本上是所謂的“乙未”說。
其實,按裕瑞說(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紅樓夢資料彙編》,中華書局1964年一版113頁),有這樣形象的人一般顯得年齡偏大,敦誠的“四十年華”應該更可信。又因為敦誠和曹雪芹的關係似乎比張宜泉更近一些。當然,從敦誠的《寄懷曹雪芹霑》小注“雪芹曾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看,敦誠對曹雪芹的瞭解也不是那麼準確,因為曹雪芹應該出生在曹寅去世之後,不可能“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
除此之外,我想通過《石頭記》文本和一些批文來對曹雪芹的年齡和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
1、諸本第一回(甲戌本凡例)有“以致今日一事/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蒙本側批:明告看者。
胡適先生在他的《胡適口述自傳》第十一章裏也說:
曹家自己也受了“查抄”之禍。家產充公,婢僕星散,樹倒猢猻散,轉眼也就窮困不堪。曹雪芹長大之後,正趕上這場不幸,而終至坎坷一生!——“資料全編”363頁。
不過,胡適先生說這是“曹雪芹長大之後”並不準確,因為曹家被抄時曹雪芹只是幾歲(即使胡適先生想把曹雪芹去世時的年齡提高到四十四、五歲,這時也不過十來歲而已)。
試想:曹雪芹自幼慘遭抄家之變,坎坷一生,如果他說自己“半生潦倒”是說不過去的,應該是“潦倒終生”才對。如果有人說這是“遊戲筆墨”,《紅樓夢》整部書都是遊戲筆墨,問題也就沒法討論了。
2、批文中提到作者、作書人或作書者之處不少,僅舉幾例: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慟血淚盈面。——(十三回甲朱眉)
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庚朱眉)
意思是說:“作書人現在清楚地指出這五種病根,三十年前在幹什麼?或者說三十年前你在哪里?”說明“作書人”確為親身經歷者,對所謂的“五病”應該有一定的責任。
如果“作書人”是出生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或者說雍正二年(1724)的曹雪芹,這句話或者也可以理解為:”你為什麼不早出生幾十年,三十年前就指出這五種病根呢?”這樣講曹雪芹並沒有責任,也不該承擔這個責任。因為,曹家被抄時曹雪芹不過是幾歲的孩子(頂多也不過十來歲)。
但是,從語景上看應該是前面的那層意思。再看另一條批語:
……況此亦皆餘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曆之現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七十七回庚雙)
書中的一些細節是“作者”親身經歷的往事,並非虛構(捏造)而來。
這就是說,作者就是三十年前親身經歷過這些往事的人,而不應該是當年僅僅幾歲(或者是十來歲)的曹雪芹。
類似批語不少,再看這幾條:
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亦為此所誤。——(二十一回庚雙)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脂硯齋——(四十八回庚雙)
不肖子弟來看形容。餘初看之,不覺怒焉,蓋謂作者形容餘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餘哉?——(十七回庚側)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十三回後庚朱批)
從這幾條批語可知:
①“作書人”和“批書人”不是一個人,並不是有些學者認為的是同一個人!
②“作書人”和“批書人”是同齡人。
③“批書人”比曹雪芹的年齡要大,或者輩分高。否則不可能在曹雪芹面前稱“老朽”,也不可能“命”曹雪芹(芹溪)刪去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就是說,作者和曹雪芹並不是一個人!
3、另一條批語更能說明問題: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甲十六回前墨評)
回中借趙嫗之口說:“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誰家接駕四次?甄家!前邊說過,甄家其實就是影射曹家。是“曹雪芹忍不住要把他家裏最闊的一件事,特別表出來”(胡適:談《紅樓夢》作者的背景,資料全編374頁)。
但是,不管胡適先生如何不讓曹雪芹生得太晚也趕不上這個年紀(他給曹雪芹設定的年齡是四十五歲)。
雖然有學者認為曹雪芹應該是五歲時隨曹頫赴任江寧織造(康熙五十四年,1715),至曹家被抄時的雍正六年(1728)已經十七、八歲了,和寶玉在《紅樓夢》中的年齡暗合。這樣雖然解決了諸如植物知識和“秦淮舊夢”之類的問題,但是,一方面是沒有有效的證據來支撐,另一方面,仍然無法解決“借省親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的問題。所謂的“南巡”肯定不是指乾隆,而是康熙。康熙最後一次南巡是康熙四十六年(1707),能親眼看見康熙南巡的盛況至少也應該有十來歲了,到壬午除夕(1762)時至少也是六十歲以上的“老朽”了!曹雪芹肯定達不到這個年齡,根本就無法對南巡“憶昔感今”!
這樣說來,能對南巡“憶昔感今”的也只能說是曹雪芹的長輩了。也就是說,曹雪芹真的只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修改者,而不是第一作者!
如果這樣,或許只有裕瑞的話最接近真相: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蹟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紅樓夢資料彙編》113頁)
4、關於《紅樓夢》的成書過程,甲戌本第一回在幾個題名的書眉上有這樣一段朱批: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巳(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沈治鈞教授認為:
大約在乾隆八年(1743)曹雪芹寫出《風月寶鑒》,遂以之為基礎加以補充修改,這一稿他題了一個新的書名,叫《石頭記》。
第三稿叫《情僧錄》,進一步修改後,名為《金陵十二釵》,大約在乾隆十七年(1752),整部小說基本完稿,叫《紅樓夢》。——《紅樓夢成書研究》(中國書店2004年3月一版519~520頁。原文稍長,此為縮略語,請沈教授見諒)
另有簡明圖示如下:
①初稿《風月寶鑒》主體部分→改稿《石頭記》→改稿《情僧錄》?→新稿《金陵十二釵》
②初稿《風月寶鑒》淘汰部分→改稿《風月寶鑒》
③新稿《金陵十二釵》+改稿《風月寶鑒》+其他改稿=今本《紅樓夢》——同上375頁
這些問題,紅學前輩們已經研究的太多了,照抄都能抄出厚厚的一大本書來!
關於曹雪芹年齡問題的懷疑,原來以為這只是我個人對於《紅樓夢》/《石頭記》原作者的管窺蠡測,後來才知道“幾乎是每七八年就有人鄭重其事地提出來一次,否定曹雪芹,提出某某人。”當然,往往因為證據不足、不能讓人信服而被主流聲音所湮沒。
四、另外一些學者如是說
1、吳世昌先生說(資料來源:《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2月一版):
“借省親事寫南巡”……那時離雪芹出世,還有八、九年哩!他有什麼“昔”可有“憶”?省親故事是曹寅長女(即雪芹姑母)出嫁與康熙南巡的合寫。“元春”出嫁和“南巡”二事雪芹鈞未親見,決不能想像當時的堂皇氣象來寫省親故事,則其材料必有個來源。——14頁
這並不是說雪芹沒有這樣的早慧和天才,而是書中所表現作者的飽學,決不是一個二十歲以下的青年所能有的。——19頁
追憶記錄並供給這些場面的材料除脂硯外,當無別人。——14頁
脂硯無疑是曹家人,是雪芹的長輩,而且深悉書中故事的背景。——13頁
①“寶玉”不是雪芹自敘,作者用少年時代的脂硯為模特。
②脂硯呼曹寅長女(書中“元春”)為“先姊”,而雪芹為曹寅之孫,則脂硯是雪芹的叔輩。——16頁
批書人=“元春”之弟=寶玉=脂硯
蠢物=作者=石頭=石兄——475頁
脂硯齋是曹宣第四子,名碩,字竹磵,從小即會作詩。——17頁
賈寶玉的許多故事的素材,其發生的時間遠在曹雪芹生前七、八年。而這些素材,有極大可能是脂硯齋記錄下來供給作者的。——73頁
2、戴不凡先生說(資料來源:《〈紅樓夢〉著作權論爭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1月一版):
《紅樓夢》作者之生平向來之所以被穿鑿附會,那正因為人們向來都忽略了胡適的 考證全部是建築在“若作者(石兄)是曹雪芹”這個大膽假設基礎上的。
“借省親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難道生於1715-1720年的曹雪芹竟能“親見親聞”1707年康熙末次南巡!……據雪芹系曹頫之子生年為“甲辰(1724)說,則雍正五年(1727)抄沒曹家時,他不過三四歲而已,那他有什麼“繁華”的“秦淮舊夢”可憶呢?——63頁
它的舊稿原是個難改吳儂口音的人寫的(他還能說南京和揚州話);而改(新)稿則是一位精通北京方言的人的作品。……說明《風月寶鑒》舊稿的作者,原來就是那個自稱“不學無文”和“蠢物”的難改吳儂口音的石兄;而不是在北京長大會流利北京方言精通《文選》的語言巨匠曹雪芹。——24-25頁
《風月寶鑒》舊稿實是雪芹叔輩石兄(?竹村)的一部帶自敘性質的小說。胡適首先把它說成是雪芹“自然主義”的“自敘”,這真如書中小紅所言:“奶奶弄錯輩數了”!——79頁
3、徐乃為先生說(資料來源:《紅樓三論》,中華書局2005年12月一版):
曹雪芹決非《石頭記》的原始作者,原始作者只能是他的父輩了!——12頁
《石頭記》的著作權之所以訛為曹雪芹名下,那是由於原始意義的創作者曹顏堅決不願署名留名,整理修改的曹雪芹偏偏留下了寬泛意義的“寫”《石頭記》,而實質上只是整理的詞語,在不明底裏的轉輾之中……在合併中嫁接,終成現在的局面——曹雪芹作《石頭記》。——17頁
曹雪芹是《石頭記》的第一位批評者——19頁
曹雪芹不是《石頭記》的原始作者……小說所取的時代背景是曹寅時代的,原始事件是曹寅時代的,而脂硯的批語提示作者是與曹寅一起生活過的人,因此作為曹寅死後才出生的曹雪芹不具備創作的條件。因此,曹雪芹不是《石頭記》的原始作者,而是道道地地的“批閱增刪”的整理者。——103頁
4、孔祥賢說(資料來源:《紅樓夢的破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01年10月一版):
雍正十三年(1735)九月頒下“恩詔”之後,經過“查明”,於十月廿一日“寬免”,曹頫就此出獄,隱姓埋名,潛蹤匿跡。時年38歲。
曹頫在西郊山上某寺當了和尚,該寺已經破敗荒廢,人跡罕至,他棲身寺後廚房空屋,一些親友曾經對他有所資助。
曹雪芹住在山下某村,與古寺相距不遠,步行可到。
曹頫在古寺寫《石頭記》,數易其稿,前後約十年。其間,子棠村亡故。
曹頫將原稿交曹雪芹改編,自己則以脂硯齋之名在改編稿上評注。雪芹也用了十年時間,但兩者在時間上是交叉的。
乾隆廿七年(1762)除夕,雪芹病故,年48歲,曹頫65歲,仍繼續評注與續寫。其卒年難定。——53頁
寶玉=脂硯=曹頫
作者=石頭=蠢物=寶玉=怡紅公子
5、李百春說(資料來源:《紅樓夢作者問題論稿》,北方文藝出版社1986年9月一版):
作書者和批書者是同輩人,作書人與批書人都是曹雪芹的長輩。
《紅樓夢》一書的素材是作者親歷,非是他人轉述,曹雪芹間接取材說不能成立。
作者寫書的時間是在壬午(1762)的三十年前,是時雪芹尚在幼年。
(書中)直接點明曹雪芹是《紅樓夢》一書的增刪者。——9∽12頁
石頭=石兄=寶玉=作者
作者≠曹雪芹——13∽14頁
脂硯齋就是《紅樓夢》原書的作者,亦即主人公——賈寶玉的生活原型。
元妃省親的偌大場面,是取材於康熙南巡時的情景,大有重溫舊夢之意。可以想見,作者沒有南巡場面的切身體驗,是不能杜撰出元妃省親時的那種派頭來的。然而,康熙南巡,曹寅最後一次接駕是1707年。如果曹雪芹能從這最後一次接駕中對其盛況觀察與領略到這般入微,當時他起碼應是十四五歲以上的少年,那麼曹雪芹便應生於1692年左右,到壬午也好,到甲申也好,其死時則應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這豈不是笑談了嗎?——114頁
曹雪芹是《紅樓夢》作者這個所謂的“大前提”確實是一道大而且長的圍堤,把人們整個地禁錮在其中了。
所謂的“大前提”是一個空中樓閣,是“先入為主”的結論。——115頁
6、趙國棟說(資料來源:《河南大學學報》1990年2期,《〈紅樓夢〉作者新考》):
作者當為賈寶玉之原型。
“作者”有難言之隱,故將“真事隱去”假託“通靈之說”來寫這部書,故 作者不明言自己之姓名。
曹雪芹當生於西元1723年或西元1724年左右,此時正是曹家敗落之時。所以,曹雪芹沒有經歷過“錦衣紈絝,飫甘饜肥”的豪華生活,更沒有什麼“天恩祖德”仰賴,也更不可能“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這是曹雪芹與《紅樓夢》“作者”的第一不符合之處。
第二不符之處,是性格。……曹雪芹……與《紅樓夢》的“作者自雲”恰成鮮明對比。
脂硯齋從未將雪芹與“作者”聯在一起,倒是愛將自己與“作者”並列。
這“作者”第一,必須是書中“本事”的經歷者;第二,須是賈寶玉之原型。
符合“作者”之特徵的只有脂硯齋一個人。
脂硯齋……他為什麼不敢公開承認自己是作者?他所隱去的“真事”又是什麼?
脂硯齋只能是曹頫。……那麼,《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頫,而不是曹雪芹。
由於曹頫是“欽犯”,所以他不敢出面,
曹雪芹參與了《紅樓夢》的整理、增刪,並撰寫了書中詩詞,
由於政治原因,當時一些人或知道作者是曹頫,卻不敢說真話,只好說是曹雪芹。曹雪芹沒有捲入過政治鬥爭,也沒什麼名氣,又是曹頫的合作者,以曹雪芹代曹頫,不會引起朝廷注意。
另外,還有人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淵(或曰曹顏)、吳梅村、洪升、冒辟疆等,同樣因證據不足而不被主流觀點認可。
五、八條批語的問題
《石頭記》有八條批語,歷來為人所重視:
1、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後(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蔽)了去,方是巨眼。——甲戌本第一回朱眉
2、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甲戌本第一回朱眉
3、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餘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甲戌本第一回朱眉
4、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二十二回回末評
5、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餘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甲戌本第二回朱雙
6、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餘謂雪芹撰此書亦為傳詩之意。——甲戌本第一回朱雙
7、“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十三回回後朱評
8、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庚辰本七十五回回前
以上八條批語是以胡適為代表的新紅學之所以建立的基礎,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說“脂批亦只提‘作者’而不稱名處,但以上八條,用來證明作者即曹雪芹,已然足夠了”。“上文所引的那些條脂批,無可辯駁地申明了曹雪芹的著作權”(《紅樓夢新證》,中華書局2012年9月一版737頁、738頁)。當然,一眾否定曹雪芹著作權的學們也是在這八條批語面前偃旗息鼓的。
然而,學者們對另有一條明顯是脂硯齋批語的關注度並沒有上述八條批語那麼高:
餘批重出。餘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複從首加批者。故偶有複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硯齋之批亦有脂硯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甲戌本第二回朱眉
何謂“諸公”?查《漢語大詞典》:
諸公:①眾公卿……②諸多年老長者。《史記·田叔列傳》:“叔為人刻廉自喜,喜遊諸公。”張守節正義:“諸公謂丈人行也。”泛指各位人士。……
批文中的“諸公”明顯是指②,即相當於各位人士。那就不是一位、兩位,很可能有多位。如:諸公甲、諸公乙、諸公丙,或者還有諸公丁等更多人。有學者認為是指梅溪、松齋、杏齋、煦園等,其實還應該有一些沒署名或者有多種原因被抹去署名的人。沈治鈞教授根據二敦文集還列出數十位可稱“諸公”的人(見《紅樓夢成書研究》442~459頁)。
再看這幾條批語:
寧府如此大家,阿鳳如此身份,豈有便貼身丫頭與家裏男人答話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處。——庚辰本十四回朱眉
彩明系未冠小童,阿鳳便於出入使命者。老兄並未前後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庚辰本十四回墨眉
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庚辰本十四回朱眉
另有27、28回關於《葬花吟》的批語等明顯不是一人而為。這些是諸公甲,諸公乙?或是諸公丙?又如:
判中終是秦可卿真正死法,真正實事,書中掩卻真面,卻從此處透逗。
四字是作者一生得力處,人能悟此,遮(則)不為情所迷。
作者瞞人處,亦是作者不瞞人處。妙妙妙——甲戌本第五回墨眉
一幅美人圖。然究是阿鳳,不是別底美人,作者真是會聲會影之筆。然非目睹情形,焉能得此出神入化之筆?勿以杜撰目之。則不致為作者瞞過矣——甲戌本第六回墨眉
粗讀這幾條批語,和脂硯齋所批極似,其實應該是鹹同間的左綿癡道人孫小峰所為。如果另一粗心抄手把這些批語一併用朱筆抄下,甚至把胡適先生的一些批語也一併抄下,後人會不會把這些也當成脂硯齋所批?
所以,香港學者洪濤博士說:
事實上,批語絕非出自一手,這是十分明顯的。
另一方面,我們絕不能因為脂硯、畸笏的署名最多就把其他沒有署名的批語統統撥歸他們名下。——《紅樓夢與詮釋方法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1月一版253、254頁
因此,把《石頭記》裏的所有批語都稱為“脂批”是不准確的。這會使人誤解為書中的所有批語都是脂硯齋的批語。——我從前就認為“脂批”=脂硯齋所批。
回頭再看八條批語中的第6條:
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餘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
如果把這條批語和第一回13頁的正文對照一下: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汚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
張宜泉說(曹雪芹)“其人工詩善畫”,《紅樓夢》中的大部分詩確實是曹雪芹作的,而且是為書中不同人物量身打造的。賈雨村的這首歪詩並不高明,也和賈雨村的身份相符,和“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比起來判若雲泥。如果說寫出賈雨村那樣的陳詞濫調就是為了所謂的“傳詩”,是不是以批者之心“度作者之腹”?很明顯,這應該是“諸公丁”、甚至或是諸公庚、諸公辛的妄斷之語。第5條批語或應為同一人所批。
再看第1條,如果確實是脂硯齋所批,正像眾多紅學家所說“《紅樓夢》為曹雪芹所寫……是鐵案”,否認曹雪芹的著作權是“墮入了誤區”。然而,這是一條沒有署名的批語,並不能百分之百地證明這就是脂硯齋所批。如果是作者朋友圈稍週邊一些、對作者並不那麼瞭解的諸公丁等人的妄斷之語呢?誰能排除這種可能?
至於第8條批語,歐陽健先生有一段論述,雖不一定正確但也不無道理:
此回之重點,非欲寫寶玉之能詩,況且寶玉在賈政面前,早已不安,哪里有心思作詩,只求混過眼前一關,就是幸事,所以根本不須把寶玉的詩寫 出。寶玉既然虛寫,賈蘭之詩就更不足道了。同一回中,還有第三個作詩的人,就是賈環,小說寫他“便也索紙筆來立成一絕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稀罕”。賈環之詩既未寫出,亦可反證中秋之詩根本不存在殘缺之事,何勞脂硯齋、畸笏叟輩來“對清”?再說,乾隆二十一年對清時就已發現“缺中秋詩”,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定本,時間已過了四年,因何還沒有把雪芹“俟”出來呢?可見“缺中秋詩,俟雪芹”純是子虛烏有之事。
至於第2、4、7三條批語,既可以看作是在創作過程中所批,同樣也可以看作是修改過程中所批。最重要的是第3、4兩條,一句“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足以讓世人認定《紅樓夢》或《石頭記》就是曹雪芹所著。另有永忠的《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和明義的《題紅樓夢》小注: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鈔本焉。——《紅樓夢資料彙編》11頁
永忠所說畢竟屬二手資料,姑且不論,明義的“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就值得考究了。“出所撰”——明顯的意思是說曹雪芹拿出他所撰寫的《紅樓夢》,這也足以證明《紅樓夢》為曹雪芹所著。但是,永忠是親眼看見曹雪芹“出所撰”還是聽說曹雪芹“出所撰”?明義在另一首《和隨園自壽詩韻十首》小注又說:
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隨園八十壽言》嘉慶刊本)——《紅樓夢資料彙編》12頁
袁枚(1716-1797)八十歲時已經是嘉慶元年(1796),曹雪芹已故去三十多年,這個時候還說“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明顯是抄自袁枚。那麼,前面所謂的“出所撰”也只能是傳聞而非親眼所見了。
六、也來一次“大膽假設”
如何解釋上述諸多問題?我感覺應該有這樣幾種可能(首先,這幾種假設的前提是《紅樓夢》取材於曹家舊事。從大量的批語可以看出《紅樓夢》的大部分情節和曹家“事蹟略同”。本來已列表檢出有關批語120多條,但是限於篇幅,暫不收入本文):
1、此曹雪芹非彼曹雪芹。就是說,《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壬午除夕去世時至少在六十歲以上,才有機會看見過康熙南巡,才會“憶昔感今”、“半生潦倒”;而敦誠筆下“四十年華”、“四十蕭然”的曹雪芹則是另一個曹雪芹,與《紅樓夢》無關。因為與之熟悉的敦誠、敦敏、張宜泉都沒有提到過涉及《紅樓夢》一書的問題。所謂的“不如著書黃葉村”也不一定就是指《紅樓夢》。
2、敦誠、敦敏的記載有誤,應該是“六十蕭然太瘦生”,“六十年華付杳冥”,張宜泉也應該寫作“年未七旬而卒”。
3、初稿為曹雪芹的父輩原創,大概就是所謂的《風月寶鑒》。然後由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
4、由脂硯齋(或某位親屬)提供(曹家家事)的素材,曹雪芹創作而成《石頭記》小說,這樣可以解決曹雪芹年齡太小、閱歷不足的問題。
5、所謂的“脂批”不可信,是有人作偽牟利,正如部分“倒脂派”所言。
6、曹雪芹成年後在江南生活過若干時間,所以才會對江南植物比較熟悉。
第1、2、5、6幾種假設因為缺乏證據,也只能停留在假設上。至於第5條,僅從二十回的大段批語中講襲人出嫁時說“好歹留著麝月”等等,己、庚、戚、蒙本均有,且有明證可以證明戚本為胡適寫《紅樓夢考證》前約十多年就已經刊印於世,不存在作偽可能。
第4條假設和吳世昌先生的論述相似:賈寶玉的許多故事的素材,其發生的時間遠在曹雪芹生前七、八年。而這些素材,有極大可能是脂硯齋記錄下來供給作者的(前已引)。這也可以解釋前述八條批語中第3條有關“一芹一脂”的問題。
第3條假設與裕瑞的說法暗合: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蹟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紅樓夢資料彙編》113頁)
綜上所述,本人認為:《紅樓夢》的第一作者應該是曹雪芹的父輩人。
就是說,應該是曹雪芹的父輩人寫出初稿《風月寶鑒》,而後才是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增寫詩詞,調整情節,編出回目,“愈改愈奇”——而《情僧錄》,而《金陵十二釵》,而《石頭記》,而《紅樓夢》。
或有問曰:即是其父輩之作,為什麼不顯山露水、甘居幕後,而在諸多批語中似乎暗示曹雪芹是作者呢?
我想用幾條批語來拋磚引玉: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餘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甲戌本第一回朱眉
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竟不知立意何屬?惟批書人知之。——甲戌本第五回朱側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書之本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甲戌本第一回朱側
(原來就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同上
有什麼重大隱情“不能說得出”?為什麼總是心心念念的“無才補天,幻形入世”是一生慚恨?為什麼要把“真事隱去”?是因代罪之身的謹小慎微、還是因涉及太多的家族內幕隱私和忌諱而欲言又止?也或許這都是要把“真事隱去”的原因。所以,有學者認為:(紅樓夢)“其內容必然受到尚健在的家族成員和嚴酷的社會環境的約束。”——鄧遂夫《走出象牙之塔——〈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導論》
我想再次用前面已經引用的趙國棟先生的論述來解釋這一問題:
脂硯齋……他為什麼不敢公開承認自己是作者?他所隱去的“真事”又是什麼?
脂硯齋只能是曹頫。……那麼,《紅樓夢》的作者就是曹頫,而不是曹雪芹。
由於曹頫是“欽犯”,所以他不敢出面,
曹雪芹參與了《紅樓夢》的整理、增刪,並撰寫了書中詩詞,
由於政治原因,當時一些人或知道作者是曹頫,卻不敢說真話,只好說是曹雪芹。曹雪芹沒有捲入過政治鬥爭,也沒什麼名氣,又是曹頫的合作者,以曹雪芹代曹頫,不會引起朝廷注意。
本人認為:雖然脂硯齋不一定就是作者(這需要進一步的探討),曹頫作為《風月寶鑒》、或者《石頭記》的第一作者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
本人還認為:在沒有更加有力的證據證明出《石頭記》/《紅樓夢》的第一作者到底系何人的情況下,不宜徹底否定曹雪芹的著作權(因為他畢竟深度參與)。據傳俞平伯先生晚年曾說《紅樓夢》是集體創作,這或者應該是最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