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遥远的老坟植柏
文/师存保
(原创家在山河间
2025—4—11山西)
清明,恰似岁月长河中一曲饱含思念与哀愁的深情歌谣,总是如期奏响,撩拨着人们的心弦。每至此时,“老家”与“老坟”,便如幻影般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在老家那片饱经沧桑而又幽静的沟壑间,留存着无数难以磨灭的记忆。这里,有或肥沃或瘠薄的土地,有或温馨或寒酸的坡崖老院与土窑洞,更有家族中从父辈、祖父辈,直至两个世纪前怀揣梦想,自远方迁徙而来谋生的天祖爷的墓地。
大凡有老坟之处,墓冢旁总有松柏环绕,或傲然矗立,宛如忠诚的卫士,又似尽职的守墓人。无论历经多少风霜雪雨,它们始终默默坚守,护佑着一方安宁,远远便能映入人们的眼帘。每当目睹此景,我心中便涌起一阵感慨:我那遥远的天祖爷老坟旁,偏偏缺失了那四季常青的苍松翠柏。
说这老坟“遥远”,并非指路途之遥,而是时空的久远与辈分的隔阂。在那沧桑的坟冢之下,沉睡着天祖爷——我爷爷的爷爷的父亲,与我相隔五辈。如今,从我这一辈往后数,玄孙辈已咿呀学语。所谓玄孙,通俗来讲,便是我孙子的孙子。他们与天祖爷之间,时空与辈分的距离更为遥远,中间相隔十辈,跨越近三个世纪,约摸200年的时光。
为遥远的老坟植柏,是我们后辈子孙多年来的心愿。而这,不得不提到我的弟弟——师根保。此文,亦可说是为他而作。他是家族中为老坟植柏的牵头组织者与实施者。他始终铭记着二门族人小叔师宪法在为天祖爷举行盛大祭拜时所说的话:“在坟前栽两棵小柏树,四季常绿,也算是个标志。”弟弟根保,率先领悟小叔话语中的深意,不仅积极倡导,更身体力行,全力推动此事。他之所以有这般情怀,源于他不仅精通农事,对木工、瓦工也略知一二,尤其擅长阴宅的建造与修缮。因此,他常被方圆乡邻、亲朋好友请去,为年迈的老人修建“房子”——当地人称作“箍墓”。也正因如此,他见多识广,不愿旁人诟病老师家人精明,却连老坟前的石碑与守墓的长青树都没有。于是,在清明大祭拜后的十月初一,他便与一众子孙,亲手为老坟立了碑,至此,天祖爷的灵魂在近200年后,或许能稍感欣慰。近两三年来,他总以先行者的姿态,吩咐这个、安排那个,仿佛为天祖爷坟前植柏,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族人们纷纷夸赞,族里正需要这样的热心人。
其实,早在2020年的清明大祭祖时,无人吩咐,亦无人安排,根保便不声不响地不知从何处弄来十几棵鲜嫩的小柏树,看上去像是刚从苗圃挖出,根上还带着营养钵。他自信满满地指挥一众子孙,先在关道老爷、老老爷的坟前栽下,而后又带领大家用塑料水壶从河滩背水至赵庄对岸的坡上,为天祖爷的老坟前也栽上了几棵。这或许是天祖爷坟前首次有了守墓的长青树。后来,他又带人背水浇了一次。小柏树不负他的期望,成活并长出了翠绿的新叶。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知哪家的羊将树叶啃食殆尽。失去制造养分的树叶,纤弱的小柏树最终干枯而死。自那以后,根保心中便一直怀着不甘。
说来话长,天祖爷的坟头原本是有树的。小时候,我记得是几棵老栎树,这是一种硬杂木,如今已十分稀少。那几棵老栎树,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被爷爷辈和父辈们砍伐,三支后人还各自分得了几片栎木板。后来,坟头又长出几棵小栎树,如今已长得高大挺拔。但四季常青的松柏树的缺失,始终是后人心头的一缕心结。
今年,又轮到我家这一支人管理老坟。弟弟根保叮嘱值事的侄儿虎森,今年清明节务必给老坟栽两棵柏树。为此,他早在去年秋冬便开始着手安排。可为何前几年清明,弟弟虽念叨着栽树,却一直未能成行?这其中缘由,需细细道来。如今,老家的几个小山村已荒芜30多年,无人居住。开车60多里至村头后,还需在荆棘丛生、乱石遍布且弯弯绕绕的小河滩中艰难行进,足足要半个多小时。离开河滩往坡上的老坟走去,连牛羊踏出的小径都不见踪影,横七竖八的荆棘丛与枣刺丛比人还高,得手脚并用,猫着腰往上攀爬,即便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爬到老坟跟前也得半个钟头。而栽树最大的难题并非路途艰难,而是水源匮乏。坡上、沟里不见丁点水源,记得小时候,这里有好几处小泉小水,汇聚成涓涓细流汇入关道河,可一晃70年过去,水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给坟前的小柏树浇水,每次都得下到河滩背水。
为了寻找哪怕一丝水源,去年深秋,弟弟叫上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赵庄村。我们钻树丛、爬沟坡,四处寻觅,却连一处如猫尿般的小水源都未找到,看来提前挖坑蓄水的想法已然落空。在折返的路上,我俩又到几处坡梁上寻找,试图找到大一些的柏树苗,提前踩好点,选好苗,以便来年取用。
今年栽树浇水该如何解决?弟弟却说,办法总比问题多,看样子他早已胸有成竹。他想出的办法,说奇特也不奇特,说容易也不容易,但足见他的用心良苦。“雨水”节气刚过不久,他便急着要去实施。我本约定开车与他同去,他却坚决不让,说没必要让我从运城来回跑,耽误正事。又约定周六、周日去,他却悄悄与弟媳段改平提前去了。那是二月底的一个周三,蓝天白云,暖阳明媚。他俩开着小三轮,一路咯咯噔噔地行驶了几十里山路,又在河滩和沟坡上攀爬了一个多小时。随后,马不停蹄地在老坟旁挖了一个坑,清理掉周围的根根叉叉,在四周贴上棉布,再垫上两层塑料布,挤压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丝毫漏水的缝隙,据他说,这个坑能容纳十几担水。为了接纳雨水,他还在水坑上方铺设了一块十几平方米大小的塑料布,一层旧一层新,将四周边沿挖土槽埋压紧实,不让一丝风透入,还在上面堆土点压,并用一些树枝加以掩护。弄好回来没几天,便下了一场雨雪,这是他看着天气预报,掐准时机打造的一套独特小设施。雨雪过后没几天,他估摸着路能走了,便叫上侄儿虎林,专程去查看是否蓄到了水。当场,他兴奋地打来电话说:“积了满满一坑水,撇流撇满!”
昨日清明节,和煦的阳光夹着一丝柔和的暖风,驱散了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惆怅。子孙们先后驱车,踏上为跨越三个世纪的遥远老坟植柏的路途。为了栽下这两棵四季常青的柏树,上坟队伍壮大到十几人。族人东娃和弟弟东建,带着儿子、儿媳、孙女一家五口前来参加。他们争着背水、背柏树。小柏树带着很大的土丘,重达60多斤,72岁的东娃老人,还抢着要替年轻人背几段路,其情其景,令人动容,族人们从心底敬重他们一家的真诚与孝顺。更值得称赞的是,已81岁高龄的三门族人师小宽,带病参加,争着背行李、拿东西,一心想为栽柏树多尽些力。
通往老坟的路,蜿蜒于山河绿水之间,两旁桃红柳绿,油菜花与山桃花肆意绽放,金黄与粉红相互交织,宛如大地铺上了一层华丽的盛装。然而,我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绚烂的春光之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老家、老屋、老坟的种种模样,心中不禁遐想,那座静静坐落于时光深处的老坟,究竟承载着先辈们怎样的故事?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此刻,这句诗悄然涌上心头。清明时节,桃李争艳,而面对坟茔,却不禁让人愁绪满怀。但我想,天祖爷虽已远去,这历经沧桑的坟冢,却依然蕴含着不可忽视的力量。而吾辈子孙今日栽植的柏树,也将成为连接过往与现实的纽带,让我们与天祖爷的情感愈发亲近。
终于来到老坟前,在一片静谧的山坳里,坡上坡下,虽林带满坡,杂木丛生,但坟冢仍显得有些落寞,缺乏生机。岁月的风无情地侵蚀着它,可即便如此,它依旧顽强地守望着这片土地,饱含着深情的眷恋。
我们背上来的两株小柏树,翠绿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带着新生的希望。子孙们挥动老镢头,刨开坚硬的土层,一镢又一镢,一锨又一锨,每一招每一式,都饱含着对天祖爷的敬仰。弟弟小心翼翼地扶抱起小柏树,轻轻放入挖好的坑中,眼神中满是温柔与虔诚。一众子孙赶忙上前,将土一锨一铲地填入,踩实,浇水,为小柏树注入养分与力量,也筑起我们对先辈的思念与传承的梦想。
看着新栽植的小柏树,我不禁思绪万千。小柏树健壮有力,朝气蓬勃,柏香悠悠,象征着坚韧与不朽。它四季常青,不畏严寒酷暑,恰似先辈们在艰苦岁月中生生不息的顽强精神。我们缅怀先祖,更希望他们的精神如同这柏树一般,永远屹立不倒,代代传承。
植完松柏,我们静静地站在老坟前,默默祈福。微风拂过,松柏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是天祖爷在回应着我们。这一瞬间,我仿佛穿越时空,与先辈们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他们的智慧、勇气和坚韧,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
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几株新植的小柏树,在老坟旁显得格外精神。我们期望这小柏树枝繁叶茂,茁壮成长,成为参天大树,与天祖爷与世长存。
2025年4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