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陵谒东坡园
文瑞
孤月一夜许相依
清明时节,我去常州凭吊一个人——苏轼。
我自诩是一名苏粉,自然是只要有机会便要去追随苏子的步履。回顾一下,竟也去过好些处与苏轼有关的重要结点地,比如他出生的眉州三苏祠,他贬谪的黄州、惠州,他路过的韶州、南安、虔州,他题匾的南昌滕王阁,他吟诵“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庐山石门涧,他购地筑屋的宜兴阳羡……而这次清明去的常州东坡园则是他的终老之地。
古人说对待先人要“慎终追远”。历史上被世代帝王和百姓共同尊崇的人,唯孔子、苏子也。至少常州人给了苏轼无与伦比的地位——将城市东部老城区当年苏轼泊舟处(舣舟亭)、终老处(孙氏馆、东坡书院)、洗砚池、泉香井,以及之后衍生出来的抱月堂、御码头、半月岛、望宿亭、广济桥、仰苏阁、苏轼像等囊括在一起,建成了一个占地约五十亩的融名胜古迹与自然风光于一体的东坡园。在常州,苏东坡已成为城市不可忽缺的人文内容,东坡故事早已融入了城市肌理并衍化为城市文脉与精神风骨。东坡文化的极致呈现,是令来到常州的游人无不走近古运河,踏步东坡园,沐苏子遗风,享舣舟亭韵,观康乾墨迹,赏牡丹花开。
那天下午,我很长时间穿行在东坡园里,我企图在苏轼的终老地寻找些他的旧迹遗韵。在望宿亭前,我歇了一回脚步,我想寻找当年苏轼舣舟时的那个泊位;在洗砚池畔,我掬了一捧清水,我想体会当年苏轼沐手时的那种温柔;在泉香井栏,我抚了一回凹痕,我想感受当年苏轼汲水时的那个温度;在苏子石像前,我留了一张合影,我想分享当年苏轼归常时的那份欣慰;在大运河边,我听了一回风语,我想捕捉当年苏轼抵常后的那些低吟……
最让我感动的是苏轼到常州公干时写下的那首诗。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十二月,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差往润州(今镇江)救灾赈饥,路过常州时曾在这里系舟野宿。时值除夕,天寒地冻,正患眼疾的苏轼彻夜无眠。忧国忧民、不忍打扰地方的苏轼感慨万千,提笔写下《除夕夜宿常州城外》:“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感谢常州,允许我在孤舟中与你相依一夜,过了一个如此别致的除夕夜。那一刻,苏轼体恤民众的好官形象在我心中蓦然呈现。
最让我流连的是苏轼的终老地——孙氏馆(今东坡书院)。说到东坡书院,很有些故事。去年九月,一家人去宜兴阳羡旅游,因台风将来导致关门,我未能进入东坡书院,只在雨中从门缝中窥探了一番。可惜雨水如帘,“买田阳羡吾将老”的苏轼当年合家欢居于此的情形丝毫痕迹未曾寻着,更莫说嗅吮一番苏轼当年醉中写就的《楚颂帖》的松烟墨香了。遗憾的是,在常州东坡园,因为迟了半小时,又在东坡书院吃了个闭门羹。这回大门紧闭,一点缝隙也没有,苏轼当年终老于此的情形自然是丝毫迹也未见着。然而,我并不沮丧,在伟大的苏子面前,我只是数以万计的虔诚追随者之一,能仰望到苏子的背影也是一种造化。更何况,阳羡苏宅、常州孙氏馆,衍至后来的东坡书院,早已物换星移,不是曾经的原模旧样了,便是印记过苏子当年模样的物什怕是一件也没有了。明月清风,岁月流转。关于苏轼的一切物事都沉睡在了脚下这块土地,以及世代生活在这地土地上的常州人的心里,我一个㫒乡人又何必一定要从改造过的故居里寻找什么苏轼的残痕旧韵呢?
当然,走近或走进圣贤的世界,其实并没有错,它是对先贤敬仰的一种美好的执念。人就是生活在美好遐想与追求中而获取些许人生快慰的。世人为什么敬仰苏子?说到底,他是一个完美的全才人物、千年英雄,但他却有着与普通人完全相似的生活经历与生命行状。他颠沛半生,却将困厄淬炼成“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与超然,把贬谪之路走成传灯之道。他总是以“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的豁达姿态去面对命运的起起落落与是是非非,从而去获取“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平和之境。普通人的境遇与命运,伟人的境界与情怀,这二者在苏轼身上完美呈现,怎不让人崇拜与敬仰!
写到这,我忽然想到两个问题——苏轼终老于常州,到底是常州选择了他,还是他选择了常州?他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下做出“归毗陵”的抉择的?
显然,是苏轼选择了常州,也是常州选择了苏轼。早在熙宁七年苏轼常州赈灾期间,钱公辅不幸去世,苏轼闻讯前去钱家吊唁,并应钱世雄的约请为其父亲撰写了悼词《钱君倚哀词》,其中有曰:“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岂其土之不足食兮,将其人之难偶。非有食无人之病兮,吾何适而不可。独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意思是,常州在长江以南太湖以北,我行走四方还无归宿,可以把这里当作自己安息的所在。难道别的地方不足以供养我生活吗?只是觉得那些地方没遇到知己(苏轼的常州友人有蒋之奇、单锡、胡宗愈、钱公辅、钱济明父子、报恩寺长老、滕元发和蒋公裕等二十余人),如果不是觉得我有特别重视有懂我的朋友这怪毛病,我哪儿不可安顿呢?唯独在这里徘徊不愿离开,就是眷恋这地方的君子多啊……可见,常州城这些好明友是吸引苏轼选择常州的重要理由。而常州人将苏轼泊舟寄宿的地方建成舣舟亭、望宿亭,将苏轼终老的地方既立书院又建东坡园、既既筑高台(仰苏阁)又存泉香井……常州人用最友好、朴实的方式向世人宣示自己对苏轼的选择,并以此反证苏轼选择常州的正确。显然,常州人读懂了苏轼的文章,也读懂了苏轼其人,他们没有把苏轼供奉在显赫的庙堂,而是把他安放在运河岸畔的终老原处,安放在人间烟火里和繁花深处。
至于苏轼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下做出“归毗陵”的抉择的?常州予以了我答案。这个答案令我兴奋,因为它与我的故乡有关。在东坡书院门口的宣传轴上,赫然有曰:“某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原来苏轼终老常州,是在我的故乡虔州城做出抉择的。
一个人,两座城,之间是贯通两江大地的江河湖水,还有天空中流动交汇的悲风悯雨。一时间,我的思绪掠过世俗的熙攘街巷,掠过丰饶的田野山川,驭着春天的讯风,回到江南之南的虔州。
眷此邦之多君子
虔州(今赣州)与常州远隔千里,人文地理上并无瓜葛。然而,北宋时的虔州与常州,却因为苏轼而生发了一段隐现于历史深处的人文情缘。
宋徽宗即位后,苏轼遇赦北归,结束了他漫漫六年之久的惠州、儋州的流放生涯。1101年春,越庾岭,过南安,于正月里扺达虔州。南谪时婉拒了父亲当年游虔时挚友钟棐家人的邀请,这回望着二三十口乌泱泱一家子,他怀揣感激住进了弟弟苏辙一家先一步借住过的水南钟家。因为正逢枯水季节,赣石狰狞,北归受滞,苏轼在虔州这一呆就是约二月之久。这期间,苏轼重游慈云寺、马祖岩,再吟八境台、郁孤台,又会阳孝本、王原、王正彦,新访东胜山寺、嘉祐显圣寺,初见孙志举、崔甲、吕倚……苏轼柱着杖,三天两头过知政桥入城里,穿街过巷,去慈云寺。慈云寺兼有浴室与邮驿功能,苏轼来此的主要目的是收发信件,兼顾会友,或歇憩、沐浴,或舍字、施药。之外,更多的则是在禅院书房与早已回到许昌的弟弟苏辙或其他友人书信往来,从他在虔州完成的数十则信笺中可以发现,他言及最多的话题之一便是——归处。
弟弟苏辙邀他往许昌去,老友钱世雄则邀他往常州去。天公留人,滞留二月的虔州城成了苏轼对归处做最后抉择之地。而这一选择竟决定了自己生命的归歇处。很长一段时间,苏轼对到底是落脚常州,还是定居颍昌,左右为难,抉择不定。常州是他十三次踏足的地方,景色宜人,有早年在阳羡置下的可以供养一家人的田产房舍,还有不少二三十位旧交好友,以及对他敬爱有加的常州百姓。颍昌则是弟弟居住地,兄弟俩之前也曾有过结邻而居的约定。三月,苏轼在慈云寺写给常州老友钱世雄的信中曰:“渡岭过赣,归阳羡或颍昌”,迟疑未决的语气表明此时苏轼的犹豫心态。
三月的岭北,春和景明,柳树抽丝,香樟泛绿。虔州城内层楼耸秀,街巷人家稠密。穿街过巷的苏轼,一路上被虔诚的百姓们夹道迎送着。在去往慈云寺的路上,为求其字墨的一众市人,抱着上好的宣纸,拎着茶果饼蔬紧随其后,待苏轼入得慈云寺后,便在寺外自觉地排队等候他午睡后的免费施字。这种被百姓拥戴的情景出现在他入城的每一天,这种情景无疑感动着年迈体衰的苏轼——我只是为虔州八境写了几首诗而已,虔州的百姓便如此厚爱我。还有当年在惠州认识的从虔州赶来的赣县义士王原,刚刚送了苏辙一家到许昌回来,又打算送自己一家北归,这是何等的侠义呵!
慈云寺的情形,以及王原的侠义情怀,让苏轼忽然想起了常州和常州人,那里的百姓和友人也是这般待自己的!——贬谪岭海,好友钱世雄经常是一船船地寄药与书给他,常州江阴人葛延之更是从家乡千里迢迢奔赴儋州探望苏东坡……而这种情景在许昌则不太可能出现,毕竟许昌离是非漩涡的汴京太近。这一刻,黄昏的夕阳将高高的慈云寺塔映照得金碧辉煌,仿佛一座金光闪烁的巨佛,身处佛寺的苏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归处定了!苏轼最终将目光落定在了常州。随即他写信给钱世雄:“某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若遂此事,与公杖履往来,乐此余年,践《哀词》中始愿也。”北归途中,苏轼给另一位老友章援的回信中,也表明:“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其中“毗陵”,乃常州及其附近地区的古称。
上巳节逼近,几场春雨蓦地将赣江溢满。往水东显圣庙祈祷后,苏轼一家踏上北归的舟船。船帆高张,舟船掠过重重青山,眼见得虔州城外码头上那一众友人和自发而来送行的百姓的影子愈来愈远,苏轼又一次挥手,向挽留了自己生命最后一年中最长时间的这座多情的城市作最后的道别。然后,苏轼转过身子,顺着赣水流淌的方向北望,但见天地浩然,一片苍茫。苏轼迷离的眼中,虔州城外那些送别的人群幻化成了常州城外迎接的人群。事实正是如此,四个月后的七月十二日,苏轼溯赣江,入长江,沿运河,终于抵归常州。消息早已传开,常州万千百姓沿岸夹道迎接这位历尽苦难的远方游子,争相一睹东坡先生的仙骨神貌,抱恙的苏轼走出船舱,向常州百姓拱手施礼:“莫看煞轼否!莫看煞轼否!”这样地欢迎,折煞我也!
半个月后。七月二十八日,原打算“聊自憩”于常州的苏轼,溘然长逝于常州城塘桥头的孙氏馆。那日,大运河的的呜咽声流进了长江、赣江,常州城和虔州城百姓的哭泣声在寥廓的天空交汇作响。这响声化作对苏子的怀想与敬仰,融入虔州慈云古塔、常州东坡书院,融入虔州、常州世代百姓的心里。
仅以一首七律·虔常两州怀东坡,以释两地人对苏子的千年景仰:
虔州别去常州依,
终老毗陵何故迟?
赣水留君双月滞,
运河泊客一生归。
舣舟亭畔诗心在,
慈云寺外墨迹稀。
佛塔烟霏连柳浪,
浩然天地共清晖。
2025年4月12日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