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沈鹏题字遭质疑说开去
文/李佳桂
沈鹏先生是当代书坛著名人物,曾位高权重,其书法一时称雄。但坊间因他“书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著名论断,将其视为“丑书”大行其道的始作俑者。这里暂且不论。且说他为耒阳县题写“千年古县”闹笑话的事。
湖南耒阳县是东汉造纸术发明人蔡伦故里,又曾出土过一通“真书第一碑”《谷郎碑》,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被誉为“千年古县”。因此,请书法名人题字、制匾、建牌坊,宣扬地方悠久历史文化,自然是一桩十分有意义的事情。然而,沈鹏先生题写的“千年古县”四字,不仅在当地,而且在南来北往的人中,却屡遭质疑,致使初衷大打折扣!
原来,沈鹏先生的题字是他最长写的、本来大众就难以识读的草书。而“年”字中的三横因叠加、交代不清晰,被普遍认作“手”字。又因县字写作繁体“縣”,左右笔意缺失映带,左边的“县”因草书简化,像是“子”,而右边的“系”,在草书简化中又缺少点“小波折”,活脱一个“小”字。这样一来,被认为是个“孙”字也就不奇怪了——于是乎,“千年古县”在众中眼中竟成了“千手古孙”了!
其实,这样的笑话并非个例。自从书法走进市场,很多书法家、名人似乎于书斋、展厅之外,发现了更广阔的展示才艺、且有商机的天地,到处可见他们的“墨宝”。书法为社会、大众提供服务,这自然是件大好事。问题是,社会、大众热爱、需要书法是一回事,而以什么样的书法服务社会、大众则又是一回事!很多书家在庞大的市场需求中似乎迷失了方向,将对文字、书法的敬畏之心抛到了脑后,变的随性起来,全然不顾地域特点、文化背景、受众人群,以及大众审美要求,其龙飞凤舞、稀奇古怪的题匾,常使人一脸懵逼,不知所云。于是,网上便接连不断出现有人调侃:谁认出匾额(亭榭、巨石)上三个字、四个字中一字为高人、两字为神人的笑话。
由此,便不能不引发这的思考:书法,究竟该如何传承、弘扬中华历史文化?书法,究竟该如何为社会、经济和大众服务?具体来说,书家如何题写公众场合中的牌匾?
牌匾,又称匾额、招牌(此间所论包括名山大川、楼堂舘所题词)是中华悠久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以其独特的艺术样式,成为中华书法百花苑中一朵奇葩!
从《说文解字》段玉裁注语:“秦书八体,六曰署书”,可以推测秦代牌匾即已出现。而从著名的《清明上河图》可见,北宋时期大街小巷的各种建筑物上都有牌匾的身影,说明那时牌匾已十分盛行。可见牌匾历史之悠久!
牌匾既是弘扬传统文化、地域文化、民俗风情和书法艺术的载体,又是身份标识、功能推广、形象展示、情感表达、宣传教育的实用艺术——这一功能决定其书法必须兼具艺术性和可读性。非具艺术性不足以“雅观”;非具可读性不足以“达意”。
书家题匾,古人曰“署书”。对此,古人有诸多经典论述。如:讲真态,“要各尽字之真态,而弗以己意参焉”。讲神气,“大字唯尚神气,形质次之,最忌修饰”。讲意境,“必须词典则而意趣高远,使人目击而道存”。讲神彩,“要间架明整,字字相照应,绵密古雅,不怒张,不险怪,奕奕然有静而若动,动而若静之势”。讲章法,要“字迹绵密匀称,各尽其态,东映西带,如同星辰参错,灿然成章”,等等。并且,书写状态、书写条件也多有讲究,署书,必须无“俗世牵拌”,“襟怀舒散”而后书之;坚持精神状态不佳、匾名文字不雅、意违势绌不书。甚至纸墨不夠精良、几案不整洁亦不书。
而对署书的字体选择,历代书家文人也为我们创立了丰富的经验。
楷书:字体规整,结构严谨,端庄大方,具有较高的辨识度。适合正式、严肃的场合,可彰显其庄重和文化底蕴。
隶书:蚕头燕尾,古朴典雅,韵味深长,富有艺术感染力,辨识度也较高。适合店铺、古建和文化娱乐场所,雅俗共赏。
行书:自然流畅,笔画连贯,动态十足,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适用于文化氛围浓郁的场所,如艺术工作室、画廊、茶舍、古迹和公园中的亭台楼阁。
篆书:古朴典雅,结构美观,能展现出深厚的历史文化气息。适用于与传统文化、历史遗存、艺术舘舍、文物古迹等相关的场所,可增加文化气韵,提升艺术品位。
先贤对题匾这一书法“清事”的敬畏与用心,可从以下两则历史故事中窥见一斑。一则:汉高帝未央宫殿成,命萧何题额,覃思三月,乃以秃笔构隶体书之,时谓萧籀。二则:魏文帝起凌云台,先钉榜,去地二十五丈,诏韦诞书之,以辘轳引上,题竟而鬓发顿白。
古人、先贤正是由于对题匾深怀这么一种敬畏之心、认真态度,从“庄雅严重,美于观望”出发,将个性化的笔墨语言寓于传承历史文化、弘扬传统书法艺术的使命之中,从不将这一“庄雅”书法创作活动当作名利场,以举风雅之名,行欺世盗名之实。所以,他们笔下的题匾,不论真、草、隶、篆,无不端庄大气,恢弘畅达,千百年来尽可雅俗共赏,得到社会认同,成为中华书法史中的瑰宝。
且举几块最为著名的百年老店牌匾作为例证:由清代帝师翁同龢题书的《宝古斋》;由清代状员陆润痒题书的《荣宝斋》;由清末才子钱子龙题书的《全聚德》;由清代大书家谢崧岱题书的《一得阁》等,或飘逸洒脱、清秀俊雅;或笔酣墨畅、大气磅礴;或古朴工拙、浑厚醒目,无不令人驻足欣赏,过目不忘,于抬高了老字号的身价同时,也提升了书家的名气。甚至连历史名声不佳的明代大学士、内阁首辅严嵩题书的《六必居》;民国军阀吳佩孚题书的《盛锡福》,从笔迹上看,并没有显露出因权重一时而敷衍塞责,而是显得毕躬毕敬,笔画工整,沉着稳重,至今仍为商家视为镇店之宝,并为民间广泛认同喜爱。
如说古建经典名匾,不得不说高悬于明长城居庸关之上的“天下第一关”牌匾。史载,此匾由明代进士、书法大家萧显所书。萧显为写好区区五字,每日用五尺扁担练习臂力,耗费多日。字体雄浑刚健,气势豪迈,结构险峻,兼具行书笔意,形成动感,恰与雄伟的山海关依山傍海的地势相呼应,相得益彰,已然成为山海关的一大标志,天下闻名。
而为山河题书的著名例子,莫过于北宋米芾为盱眙县南山题写的“第一山”。寥寥三字,虽显狂态,却风骨内含,笔势阔伟,神采飞扬,呈凌云绝顶气象,史书评价云“纵然飞动,殊有一夫当关之势”。正因此,被叫了千年、名不见经传的“南山”,自米芾题书而易名为“第一山”。又因字好、意好,天下竟有二十余座名山,如安徽当涂大青山、河南蒿山、南通狼山等争相翻刻“第一山”碑,以作标榜,共享大家书法荣光。
以上种种案例,均雄辨地说明,只有经得起历史检验、社会认同、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书法,才足以为物产增辉,为山川壮色;才足以与物产、山川珠联璧合,留芳百世。相反,任你名头多高、名气多大,你的书法只会是佛头着粪,留下笑柄!
试想一下,若叫丑书、吼书者们来为厂矿机关、商铺街道、楼阁亭榭、山川名胜题书的话,岂不弄得滿世界乌烟瘴气、群魔乱舞一般?你的商铺即使卖龙肉,恐怕亦无人想进!把人文环境污染的一榻糊涂,还谈什么“增辉”、“壮色”呢!
遍查史书,传世的数不胜数的各类牌匾,包括为山河立传、为古迹题词的书家,不论名头大的、还是名头小的,唯以书法而名世,非有因题书闹笑话而遭诟病者。反观当今,许多有名头的书家因题书而闹出的笑话比比皆是、传播甚广,更何谈以书法名世?这究竟是观众的尴尬呢?还是书家的尴尬?
我曾与著名书法家朋友,微信讨论某些书家题匾,以炫技、玩书法为荣耀,其所谓书法疑似神密“天书”,似乎有意与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球作对的现象时,一时激愤,说出了不好听的话:汝欲玩书法,你尽可在圈子、沙笼、杂耍场子,乃至被某种力量控制的展厅去玩,但你无权把全民都当作你的“粉丝”!你享受了人民给予的俸禄、拿了“东家”的润格,万不该再来玩“东家”、玩社会、玩弄人民大众!就算你夠种、有文胆,但你的文心何在!
书法,最能感动、感化人的创新,莫不是根植于传统的土壤、根植于民心! 当一些专家学者教授名人,滔滔不绝大谈XX、XX书法的个性、艺术性甚至什么现代性、唯一性时,是不是应该讨论讨论原本就是人民大众天赋与智慧创造的、天生带有中华大地人间烟火气息的文字与书法的“人民性”的问题呢?
(2025年4月2日至5日,于淮南斗室起稿、于合肥寓中完稿。)

李佳桂,号“榆木”,1951年生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一央企从事管理工作至退休。现居合肥市。有多种企业管理著作和论文出版和发表。业余创作诗歌、散文、文艺评论散见报刋、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