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散文】江南茶

祖上留下的那把紫砂壶，壶钮缺了一角，包浆却愈发温润，就像外婆常年摩挲的银镯子褪去了锋芒。几十年后再回镇江老宅，梅雨季的潮气漫过青砖，壶身竟渗出薄汗，恍若旧时外婆沏茶时额角的晶莹。  

外婆已经离世很多年了，我也从少年走向了暮年。青山在窗外绵延，新采的雪芽蜷在竹匾里，嫩绿中泛着霜色，像极了我离家那年箱底未及带走的绢帕。紫砂壶内壁的茶锈已积成琥珀色的河床，沸水注入时，竟浮起幼年与外婆共饮的黄昏——那时她总说：“壶要养出三生三世，茶要等到第七泡才见真味。”而今我数着茶汤由青转金，才知光阴才是最懂火候的，将离别与重逢焙成了同一片茶叶的正反两面。  

老先生时不时给我寄些茶，我很珍惜每一片叶子，那带着阳光味道的江南茶，是我最喜欢的。无论我有多少茶，我还是喜欢喝他给我的家乡茶。

回到古镇，时常一个人喝茶。听着清水在铁壶里沸腾。取水时瞥见井栏边的陶罐，裂缝里生着旧时栽下的竹子，根须探向幽暗处，像极了紫砂泥中未燃尽的龙窑柴薪。壶嘴倾泻的水柱切开晨雾，茶烟沿着壶身双气孔的纹路攀爬，恍惚看见匠人在陶坊拉坯时，泥凳上旋开的年轮。

早些年，我确实收了几件龙窑柴烧的作品，那些看似笨拙的作品，浸润着匠人的心血，并且越看越是喜欢，我时常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好在我有很多紫砂艺人的朋友，并喜欢喜收集他们的残次品，喜欢那种独一无二的孤品。

故而，我茶器里最多的，自然还是紫砂壶。一个人在古镇的庭院喝茶很是惬意，于是我婉拒了很多友人善意的邀请，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宅品茶。

当茶凉时，看着壶盖内侧凝着的水珠坠入杯底，嘀嘀哒哒的声响惊醒了庭院的草木。泥胎里沉睡的砂粒，此刻正与江南的云雾私语——那些被采茶女指尖掐断的晨露，终究在紫砂的呼吸中，形成了另一种永恒。这就是江南的茶韵。

瓦当接住的雨又开始倒流。我捧着残壶走向老窑址，已经废弃的龙窑，再也不吞吐当年的霞光，而外婆留在壶底的指纹，正与少女们新染的蓝布茶巾，在蒸汽里悄然重叠。

离乡几十年，一路跋涉，总有隐隐青山，总有嶙峋瘦马，也总有匆匆的赶路人擦肩而过，那些今生一遇，便凋零了天涯芳草，淡漠了一世的繁华浮荣的所有际遇，都不必重提。

过去的，已是历史，无论荣光还是平淡。时间都匆匆卷走了尘埃，生命如风筝，漂泊得再远再久，而线的一端，系住的始终是故乡。世上所有的路，阡陌万千，每一条，都通往我的江南。

月夜下，凉亭里，那个独自品茶的人，正在江南。

晨曦，2025年4月于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