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自由谈》原主编,第八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曾在国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诗歌、文学评论逾三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数篇散文成为中学语文阅读教材或高考语文模拟试卷题。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或随笔最佳选本十余次。曾获天津市“90文艺新星”、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远离尤物》、文学评论集《印象的描述》、散文随笔集《驿路芳踪》《天涯背影》《巅峰女人》《口音里的乡愁》《阅读是最好的独处》《沽水升乡愁》、长篇文史纪实《从家国到家园——南开往事》等十余种。
墓地“风景”
文/黄桂元
有关墓地的话题,曾经是许多中国人不愿触碰的一个“禁忌”。古往今来,经过民间传说的神秘渲染,墓地常常被人们想象为鬼魅活动的洞穴;而在一些文人的描述中,墓地则属于虚无的彼岸世界,往往被死亡与残骸的沉重阴影所遮蔽。中国现代女作家石评梅就曾在散文《墓畔哀歌》里以“垒垒荒冢,纸灰缭绕”,“衰草斜阳,暮鸦声声”的凄凉句子形容自己对墓地的种种感受。如是这般,我们的文化传承常常把墓地当成鬼祟之所,不祥之地,由此衍生出了诸多怪异可怖的鬼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其实是对墓地,乃至对生命的一种误读。佛家强调“生死事大”,大概是说“死”的重要性是并不亚于“生”的。而在一些大智者看来,每一座墓地无异于一道深邃而鲜活的人文“风景”。对于人的一生,摇篮与墓地的意义是等值的,摇篮与墓地之间,呈现的应该是一条生命的完整弧线。也正是“生”与“死”的相因相果,方构成了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人类生命现象。比如,我就知道,美国“反堕胎”的抗议者们曾建造了一座“流产婴儿公墓”,整个墓园由数百上千个乳白色的小小十字架组成,在这里,摇篮与墓地是浑然一体的,它向世人强调的是,人的生存权应该是平等的,自由的,生命的获得是天赋人权,生命的任何一种形态,都应该被充分尊重而不是被随意践踏。事实上,未曾经过人生智慧的逐步积累过程,不要说我们很难读懂墓地的意义,甚至会本能地把墓地幽冥化,或妖魔化。在我过去的记忆中,墓地是与寒冷的旷野、鬼魅的夜路紧密相连的。

30年前我还在军营服役,一次部队冬季拉练,我给副团长当通信员,猝不及防地第一回见识了墓地。那个寒夜,我被临时派出去取一份机密文件,由于部队宿营地比较分散,我去的地点在20里外的一个村子。我疾走在黑压压的没有边际的旷野,星月无光,四周死寂,冷风飕飕,我斜背着军挎包走得磕磕绊绊,忽然间被踉跄着绊了一跤,爬起来,模糊发现脚下竟踩着一个被冻硬的坟头,而绊倒我的是一块砖头大的石碑。我四处一瞧,周围也都是一处处高低不平的坟堆!我从小生长在城市,活了十八九岁还是第一次见到坟地,不禁有些发蒙,甚至还出现了短暂的幻视幻听,觉得四处仿佛影影绰绰,并隐隐伴有古怪的啼哭声,但我还是定一定神,以一名军人的意识为自己壮胆,拉紧军挎包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终于拿到了那份机密文件,我顺原路返回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再次走过那大片坟堆,深一脚浅一脚之间,意识里完全是一片空白,竟至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走回来的。对于我那样的年龄,死亡尽管是一个遥远的神话,但那个场面却使我后怕了许多年,也从此忌讳甚至逃避着一切与墓地有关的话题。那时在我的观念里,墓地是与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的,属于荒蛮、愚昧的乡村陋习,如今看来,也恰恰反映了我当时的少见无知。而所谓的无知者无畏”,面对墓地往往行是不通的。

近些年,我有机会游走过国内和国外的一些地方,也领略过不同的墓地风景,随着视界的开阔和阅历的增多,对墓地的认识也有了全新改变。我的突出感受是,相比于北京周边地区的明清皇陵和位于南京的中山陵,更能震撼我的却是一些别出心裁的民间墓地。几年前我到重庆出差,当地朋友谈起“红卫兵公墓”,便抱着好奇心去看了。“红卫兵公墓”建在沙坪坝公园内,占地规模不算很大,微风中远远望去,只见荒草丛生,小径环绕,坟茔棋布,墓碑错落,最初感觉它与一般的墓地似乎没什么区别,走进去,心头却猛然一抽,触摸到着冰凉刺骨的墓碑,仿佛嗅到了浓浓的血腥,脚步也不由得灌了铅一般沉重。此处埋葬的是在1967年重庆几次两派组织大武斗中“英勇献身”的部分“八一五”造反组织的中学生,年龄多为十八九,最小的只有十四五,倘若这些“红卫兵小将”活到今日,也该年近花甲,儿孙绕膝了。这些少男少女为了各自“信仰”曾殊死血战,尸横“沙场”,死者亲友含泪把他(她)们葬在这里,修坟立碑以示追念,算起来距今已有40载光阴了。后来读到顾城留在这里的诗句,歌乐山的云很凉/像一只只失血的手/伸向墓地/在火和熔铅中/沉默的父母/就这样/抚摸着心爱的孩子,颇多共鸣。据朋友说,近几年,一些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个区域位置,曾几次提出平坟起高层公寓楼,在有关部门的干预下未能“得逞”,但将来的命运还是不好说。我的心缩紧了。“红卫兵公墓”保持了浓郁的历史原生态,堪称举世独一无二,既然一座座墓碑见证了那些特殊岁月(尽管建墓者的初衷未必会意识到,其存在价值无异于一部直观的“文革”启示录),我们后来者的职责就应该是珍存它而不是拆毁之,道理很简单,比起它所拥有的难以评估的历史遗产价值,那些看得见的商业利润就连蝇头小利都算不上。我还瞻仰过四川巴中地区的“红四方面军纪念碑林”,它建在巍峨的半山腰,顺山势逶迤起伏,连天接地,令人浮想联翩。碑林中间是一道“人物”塑像长廊,在这里可以看到造型逼真、姿态传神的徐向前、陈昌浩、李先念等老一辈革命家,还有上百位来自红四方面军的著名将军,他们仿造真人的身高体态,恍若当年,一身戎装,气度非凡地瞩望岁月沧桑,凝视人间巨变,引无数观者肃然起敬。碑林边是一座独具匠心的纪念馆,陈列了大批红四方面军将士在特殊年代遗留的各种珍贵文物,使整个纪念碑林如同一座战地博物馆,红四方面军在特殊年代所经历的千难万险尽在其中,使人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由于传统文化心理的积淀使然,我们往往习惯于“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喟叹,而不大接受像庄子妻死后“鼓盆而歌”的那种异端,那样的生死哲学虽不失睿智和达观,却似乎多少带有那么一些疏离于伦常的“游戏”味道。其实世界之大,有许多事情并不尽然。比如在异域他邦,一些民间智者所创造出的另一种墓地“风景”,就是力图要告诉世人,死亡并不比活着更可怕。

十年前,我和几位朋友曾在布加勒斯特逗留,据说在罗马尼亚北部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快乐墓地”,它的设计者和建造者是一位普通农民,做法很有些特别。当时大家就想,再快乐也是墓地,还能怎么个特别呢?加上归期已至,我们没有去。后来听了当地友人介绍一番,为没能去看超凡脱俗的“快乐墓地”而深感遗憾。原来墓地的确可以是快乐的。“快乐墓地”由几百个墓穴组成,颜色不一的座座墓碑高低错落,顶端立着造型随意的十字架,乍一看与普通的墓碑似乎没什么太大区别,走近了才发现碑身不仅颜色各异,绘出的浮雕图案也是各式各样,可以用各具匠心、朴拙有趣来形容。墓碑的下半部都刻有乐观开朗的诗句或格言,多是用第一人称的表述方式,道出了死者的职业、兴趣、志向,我们认为惯常应该有的那些悲伤、哀痛和沉重在这里统统没有,其字里行间充满了幽默、诙谐甚至调侃,那种快乐似乎已经超然于阴阳两界,而升华为一种感染无数生者的情绪魅力。比如一位活到了96岁的老人,石碑图案活现出老人生前身穿民族服装的跳舞姿势,碑文内容则如闲聊般随便,最后以“祝你活得的年龄超过我”结束,居然令人忍俊不禁。这真是一个妙趣横生的快乐墓地,仿佛那些聚在这里谈笑风生的亡灵,刻意要给这个世界制造更多发自内心的快乐。生命是瞬间的,快乐却可以是永恒的,于是,快乐墓地也同时是生命的浪漫墓地。
去年初春,我和姐姐还经过不断地奔波劳碌终于了却了一桩遥远的心愿。已经很久了,姐姐一直有个未能释怀的情结:让少小离家,转战南北,戎马一生、逝在津门的父母大人得以同穴共眠。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我的父亲母亲就分别从河北邢台和四川巴中的老家投身革命队伍,是我军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全过程的一对红军夫妻,如今,两位老人的骨灰就安葬在了天津蓟县的“元宝山庄生命纪念公园”,他们的仪容已经在一座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定格。我常常来此探访,这时候,一切思绪便会在冥想中飞扬起来,穿越时空和生死,遨游在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之间。
原来,墓地“风景”可以折射出人类世界的万千气象。这是因为,墓地并不是死亡的一个代名词和同义语,而是承载生命的不同转化形式。如果我们换一种视角和心境来认识生与死,来重新打量这个地球上形形色色的墓地“风景”,我们就会像坐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那般自然,安详,和谐,进而对生命本身的无穷蕴涵由衷的发出惊叹和赞美,我们还可以由此进入形而上的层面,去破译那些“风景”所映照出的诸多人生奥秘和文化镜象。
撰稿:黄桂元
责编:许壮楣
配图、配乐:王 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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