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因支教遭遇妻子背叛,车祸致伤后常滞留102路公交站,与经营小卖部的丛老板建立微妙情谊。在车站见证城市变迁与个人伤痛中,两人各自完成情感救赎。最终丛老板随拆迁东去,李老师恢复教职仍常独坐旧站,凝视东西交错的人生轨迹。
短篇小说 《 102路公交车往西去往东去》
文/宋红莲
一、他冤枉受了一场伤
自从他受伤住院之后,几年时间里都是这样的:他每次从猇亭坐102路公交车到伍家岗来,经过五一广场,进入东山大道第一个公交车站时,就要从车上下来,然后在公交车站蹲很长很长时间。
从这里过马路往江边走,是沿江大道。往西边走不了多远,就是三峡大学附属医院。他要定期在这家医院里做检查和后续康复治疗。
说起他受伤,其实很冤枉。
本来,他和妻子是一起在猇亭当老师,但学校下来了一个到山区支教的名额。他妻子怂恿他道:"听说支教回来最起码可以当个教导主任哩,这是个好机会,要不要我跟你到校长那里争取一下?"
他想了想,自从他当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三尺讲台上没有挪动,顶多不过得几次"优秀教师"称号,感觉不痛不痒,他也有"挪动一下"的渴望。他说:"也可以。不需要你跟校长说,搞得像被你逼迫而去的,我自己去跟校长报名。"
妻子赞扬他道:"这才像个男人啦!"
有人主动提出支教,校长自然是求之不得。校长亲自(注:准确用词,有多重意思)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李老师年轻有为,前途光明,是应该放到重要的岗位上去锻炼锻炼,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校长的话激励着他,浑身发热。
他支教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就在宜昌城区旁边的一个山区,每个双休日开车回到猇亭也只要一个多小时。
妻子因为看到他踏上了"正确的道路"而浑身散发出女人特有的温情。每次回来都是温柔以待,好酒好菜伺候;针对他的"说教式管理"也放开了许多,他好像才真正的来到了他人生当中第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唯一令他有些不快的是,由于他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他们家的小区地下停车位经常会被别人占着。好在小车挡风玻璃处留有挪车电话,每次他打过电话之后,都会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下来将车挪走。开始还连声道歉,"对不起呀,这车位空了几天,我以为是空车位呢。"后来搞清楚了,就只是打一声招呼,"李老师回来了?"
他也没有在意,他想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只要小伙子能迅速挪车就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有一次他跟他要好的张老师谈起这事,张老师惊得两只眼睛睁得牛眼一般大,"你摊上事儿了,你还不知道吧?"
他感觉奇怪,"摊上什么事?"
张老师说:"你双休回去是不是有车位?"
"是啊。"
"你突然回去就没有车位是不是?"
"是的,有时候到市教育局开会,或者是学校有事临时放假,回去就是这种情况。"
"那就真的有事了,你妻子‘金屋藏娇’了。"
"不会吧,这个小伙子这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我妻子三十多岁了,小伙子能看上她?"
"傻瓜,这是放哨的,你家里另有其人。"
张老师说得有道理,这话最起码逻辑是通的,由不得他不相信。
他再一次"临时回家"时,多了一个心眼,看到那个小伙子的车后没有打电话,而是将车停到别处,悄悄地上楼。他轻轻地掏钥匙开门时,居然打不开,门从里面反锁了。
残酷的现实摆在了面前,犹如晴天霹雳,好似五雷轰顶。他浑浑噩噩将车开到了马路边,停下。他在马路上漫无目标地走一阵,坐一阵。他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反正是天道越走越黑,道路越走越空。再加上他穿的一身黑衣服,在昏暗的路灯下,与树影重叠,很难看出有一个人在这里行走。
危险因素一重接一重,出事故的概率越来越大。关键是他的脑袋被妻子气糊涂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临近,还以为自己规规矩矩地在马路边散心。正在他想从斑马线上横到街对面往回走时,一辆小车照直撞了上来,把他撞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小车停了一刹那,然后加速逃离而去。等他反应过来,只看到一溜烟的影子。
他躺在地上,意识还很清晰,他感觉到额角部位疼得钻心。额角上一定流了很多血,不一会儿就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动弹不得,凭他此刻的处境,他根本没有能力向谁求救。
他一阵苦笑,他没想到自己的命运最终会被老天如此安排。他在痛苦中痉挛着,他努力坦然地接受着“老天的惩罚”。
好在有一辆早起的洒水车经过,才发现了他,拨打了急救电话。
此刻,瞬间,老天具备的两面性又被人翻开了另一面:他命不该绝。
二、他每次上医院都需要坐在这里获取一股能量
这次事故给他留下的伤害很大,先不说心理创伤,心理创伤肯定是巨大的,就说身体创伤给他的形象带来了很大变化。基础治疗结束之后,他的左额角留下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凹陷。好在他的视觉神经和脑神经没有受损,目光还清晰,意识还清醒。只是有点神情低迷,这是心理范畴,需要长时间地调理。脑部深坑,在头发长得足够长而遮掩之前,他需要天天戴一顶深黑色的布帽子加以修饰。如果任其暴露,脸部就会变得狰狞可怕,会引来许多路人惊奇的目光。医生说,这种缺陷可以修补,需要从身体的其他部位截皮填充,但要分几个步骤才能完成。
第二个损伤就是腿脚,走路一瘸一拐,需要使用双柺。医生说,坚持锻炼,大概率不会落下残疾,但也是长期性的,挺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
每次临近到医院复查的时间,他的心里就有些心慌意乱,不想出门。虽然医院是救他命的地方,是恢复他外貌形象的地方,但治疗过程中的痛疼与不适以及钱财上的消耗,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以致他产生了害怕和萎缩的情绪。日期不到最后一天,他不会上102路公交车,时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到医院去。
所以,他乘坐公交车到达东山大道102路第一个公交车站时,没办法捱了才下车。下车之后,他也不想走,就站在路牌下犹豫彷徨。他看到的路牌,开始还只是一根不锈钢柱杆,上面举着一块不大的白底黑字的路牌。这就是车站最初的模样,路牌下连一个方便乘客坐下等待的石凳都没有。后来才有了简陋的风雨棚,风雨棚里有了两个硬石条凳。能坐在石条凳上等,他心里也能产生微妙的变化,能感受到小小的满足。
他在车站里坐久了,他发现了许多令他心情变好的景色。冬天,他会抢着晒从东边斜过来的太阳;夏天,他会尽情享受街边梧桐树带来的荫凉和街上人流车流带来的阵阵凉风。
他发现,对面站台基本与这边的车站对称,他每次回猇亭都是从那里上车走的。以前,他没注意观察,觉得它就是一个普通车站,和其他车站没什么两样。后来才感觉,这里是他不想回家的最后逗留点,是收纳他情感寄宿最宽容的地方。
梧桐树下,车站旁边,经常出现一个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女人,搬出一张躺椅,躺在上面,悠闲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长时间地看,专心专意地看。他可以看清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有事离开的时候,将书折页,就放在躺椅上面。等事办完了,就过来从折页处继续看。明摆着看她一页一页翻完了,第二天又从头开始看。后来,他才想明白,这可能是一套丛书。像一套古代四大名著,书的封皮都是一样的,厚薄也差不多,一套书读完,起码要讲年数。
他很佩服这个女人读书的韧劲儿。这个女人是做生意的,开了一家小卖部,门面就在102路公交站旁边。有顾客临门时就放下书,热情招待;需要等待时,就捧着书耐心地读,很和谐。
他看着这种情景这个女人时,仿佛吞服一剂良药,再糟糕的心情都会慢慢平复下来。
有时候,这个女人要和顾客一起出门时,需要的货有的放在仓库里,她会将卷闸门拉下来锁上,但门口的两块信息牌和躺椅都不收,连同那本红色封皮书。
这时候,他就会从对面拄着双柺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来到这边102路公交站,假装等车。车站里等车的人很多,有人无所事事,会顺便看一看信息牌上有没自己想买的东西。
他留意到躺椅上的那本书,果然是一套四大古典名著里的《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较为精典的那一套,他们学校里跟他要好的那个张老师就有这样的一套。
有时候,这个女人回来的有点晚,车站里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在;这个女人会瞥他一眼,但不会说话,会拉开卷闸门进入门面,坐到办公桌上整理一天的进入帐。
后来,时间长了,看的眼数多了,觉得熟悉了些,也可能觉得走路不方便的人需要同情和热情,这个女人才慢慢开始跟他打招呼:“师傅等车啊?”
“是啊。”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上车走了”。
不过,经过这番等待,他的心情就好多了;仿佛有医院的护士在他身上扎了一针能量针,使他身上的疼痛感减轻了许多。
三、熟悉的陌生人和陌生的熟人
最开始来医院抢救的时候,经常打麻药打止痛针吊药水,他经常糊涂一半清醒一半。是怎么到医院来的,是谁在照顾他,推着病床上上下下做了哪些检查他都会漏掉一些情境。他清醒的时候,看到妻子在床边料理,心里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故意做出不理她的举动。但他的妻子一般会认为他正处在糊涂之中,不会跟他计较。
不清楚细节的亲戚朋友会怀疑地问他妻子:"他怎么会把车开到街上去呢?他怎么会半夜时候黑灯瞎火地在街上溜达呢?"
他妻子闪烁其词:"我也不知道啊。"
其实,在他妻子来讲,心里完全是清晰的,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他妻子以为,他们办事十分小心谨慎,设计得很周密,不知道漏洞出在哪里。妻子不敢问,他不愿意说,两个人就只能这么尴尬地相处着。他来医院了,需要人照顾,妻子就来照顾几天。从名分上应该如此尽义务,从道义上她应该求得心理平衡。
病情稍微缓和一些,他就要求妻子离开,并且口气很严厉。
妻子本来想着,暗暗地求得他的原谅,好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风平浪静地过去。他妻子确实没想到,为了追求一段"激情",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妻子抱着赎罪的心态,本想挽回,却发现并不容易,每次离开都噙着悔恨的泪水。每次他都看见了,但他认为这是"猫哭老鼠假慈悲",眼泪很廉价,不值钱。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医院里,自己打饭,自己洗衣服,自己举吊针上厕所,实在不行就请邻床的陪护人员帮个忙。因此,他在所有邻床病友眼里,都是一个孤独无助之人,没有什么人来看他,住院的生活也过得艰难困苦。
无独有偶,有一天,他正坐在床上挂吊针,突然发现102路公交站那儿信息部的女人从病房门口往里探了一下头。他抑制不住兴奋地喊了一声:"丛老板!"
其实,自从他见到这个女人之后,一直没有问她叫什么,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和机会问,他是听到这个女人的顾客这么称呼她的。这一声喊过之后,他马上觉得有些冒失,好一阵尴尬。
可是,这个女人听人喊"丛老板"次数多了,并没有感觉出异常。她本来是到医院来看望她师父的,就在这一层楼,正在各个病房里寻找。看到他时,有一点儿像熟人之间的惊喜:"原来,你是在这里住院啦?"
丛老板走进来,关心地多问了他几句。可能是发现他的生活用品不够充足,临走时留下了五十块钱,他推托了两次,并没有成功。
以后,丛老板每次来医院看望师父都会顺便来看望一下他,还会带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慰问品。
有一次来,恰好碰上他妻子也来看他。
他妻子问他:"这个人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他没好气地回答:"你管她是谁?你觉得你还有资格问吗?"
他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剔骨剜心。他妻子眼泪一漫,朝上仰头仰了好一会儿,泪水才勉强没有掉下来。
他妻子不声不响悄悄走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半年后,他和妻子离了婚。曾经的熟人成了陌生人,曾经的陌生人成了熟人。
102路公交,往西去是中心城,有重要的国贸大厦和解放路,一般人办事购物娱乐就医都是往西而去的。往东走则是离城而去,近处有猇亭和白洋。顺着东去,则连通着318国道,远处则是枝江、荆州了,可以无限远的通江达海。
他看到丛老板出门,一般都是上102路公交车往西走的,从来没有往东走过。
这些年,102路公交站修缮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漂亮、大气。现在的公交站,飞檐斗拱,古色中掺和着许多现代元素。后壁是一面玻璃墙,既能亮化,又不忘贴上广告和宣传画进行美化。
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已经丢开双柺能够正常行走了。只是头部的这个凹陷比较复杂,做了几次手术都没有完全恢复。当然,他如果不想追求完美,也可以放下不管了,不会影响他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他还是经常坐车进城,有时候真的只是为了在102路公交站这里坐那么一会儿,看丛老板做生意,和丛老板讲一会儿话,然后回家。
这些年,他看出丛老板的感情生活也出现了一些震荡。
他经常看到一个男人在她的门店里停留,很有规律,几乎每个双休日都来。和他一样,都是102路公交上下来的。只是102路公交连通318国道,可以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到底是哪里来的,他不知道。丛老板和这个男人,经常在门店里吃饭,又一起出门往中心城区跑。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可能就是丛老板的意中人,那套古典名著极有可能就是这个男人送的,难怪她爱不释手。
他喜欢上了这个丛老板,是亲人般的喜欢,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
有一次,他和丛老板在一起聊天,他突然说:“把你的右手伸出来。”
丛老板一笑,“怎么,你还会看手相吗?”
他说:“略懂一二。”他不是说谎,他在支教期间,难以打发时间,只能看书。他看书很杂,小说,参考资料,风水,周易都看,只有抓不到手的才不看。只是看手相不太精准,用来娱乐娱乐还可以。
丛老板说:“那你跟我看看,我的生命线怎样?”
“我看看啊……”他装模作样不懂装懂地看了一会儿丛老板的手,“从手相上看,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九岁。你看,这就是生命线,一路横痕很深很宽,只是在这边被另一条纹路挡住了,要是一直横过去,那就是一百岁了……”
丛老板很开心,他也很开心,他是顺着丛老板的心思说的,谁不喜欢长命百岁呢!
丛老板说:“那你跟我看看感情线如何?”
他说:“这很私密,不能瞎说。”
丛老板说:“只当娱乐,又不当真。”
“那我说了。”
“说吧。”
“从你的感情线上看,中间是断裂的,可能会有两段感情。”
丛老板会心一笑。这样只有一个证明,她十分喜欢那个男人,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拿定了主意。
不久以后的一天,他看见丛老板又准备出门了。她收拾好了那两块放在门店外面的信息牌,还有那个梧桐树下的躺椅,锁好了卷闸门。她没有往西而去,而是乘上102路公交车往东而去了。
听说,五一广场往西边的这一片要拆迁了,要修建一座像国贸一样的商业大厦,这里马上就要成为中心城区了。
丛老板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健康,他从支教的山区调回到了猇亭,继续当他的老师。
只是他一有时间,就会坐上102路公交车,来到东山大道的第一个车站下车,在车站里坐上几个小时。等到西边的天幕发红,等到102路最后一班公交车才随着人流一起上车回家。
五、他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是一则都市寓言
因为有102路公交车往西走往东走,因为有丛老板往西走往东走,他的心里也有一条信心之路不停地往西走往东走,足以支持他的人生之路充满了阳光雨露。
他终于安然从教师岗位上退了休,仍然住在教师新村小区的那幢二层楼的小房子里。一晃许多年,所谓新村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房子虽然小,六十多平米,小两室两厅,但在那个时候,能够半买半分配到手,十分不容易。他在担心没有门路走后门的时候,他的妻子却信心满满地说:“放心,我们一定能分得了一套。”
他问:“和我们一样有资格分到房子的人太多了,我们凭什么能够比别人稳当呢?校长又不是你亲大舅?”
妻子说:“不是亲大舅,不会转弯抹角攀上亲大舅吗?”
说的也是,民间早就有“六连折亲戚”的说法。意思是再陌生的两个人,通过六个人引荐或者六道弯转,都能变成熟人。他只是听说,从未试过。但通过妻子的一番操作,他们分得了一套好房子:楼层好,二楼,好事成双;朝向好,坐北朝南,南北通风,光线充足;不由得他不佩服妻子的手段高明。
离婚之后,他妻子空手出了门。不是妻子不想要财产,是因他伤重住院几乎花光积蓄,实在没有多余财产可分。加上命运不济引来了许多同情,他妻子也不敢剥夺他的最后一点生存基础;再加上他妻子相信自己年轻,有能力很快重新找到依靠,有房子住不是问题,便爽利地一挥手走了。
这么多年,他也成功将前妻的印迹抹得一干二净。一间屋子没了女人气息,就会显得清寂许多。所以,他才喜欢往外面走,去享受外面的阳光。
不巧的是,他的双腿又开始发疼。不知是年老的原因,还是当年伤情的复发,反正随着时日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又从旮旯里翻找出拐杖来。他感叹自己似乎有“先见之明”,当年犹豫了很长时间,终究没有扔掉这副拐杖,真是人生难料。
以前在山区支教时,那个和他很要好的同事张老师,现在人家成了宜昌市赫赫有名的作家。他想了几次,想去找张老师叙叙旧,讲清楚他的故事,说不定能成为一篇好文章。无奈他的腿脚已不方便,出不了门。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张老师的电话,内心泛起一丝激动。
张老师写散文时,脑海里突然翻起“李老师”这朵浪花,想起当年那件事,心生懊悔:自己不该在李老师面前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其实,张老师只是根据表面现象进行“胡谄”,或许就是这“胡谄”影响了李老师的人生。为了摸清现在的情况,才联系了很久没见的李老师。
张老师问:“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他说:“就在东山大道102路往西走的第一个车站里。”
张老师犹豫了一阵:“东山大道我知道,但你说的公交车站具体在哪儿?”
他说:“五一广场你知道吧?”
张老师说:“这我知道。”
他说:“那就在五一广场约见吧。”
张老师和他在五一广场见了面。看见他从102路公交车上下来,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张老师心生不忍,懊悔地说:“当年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瞎说?”
他说:“你又不是瞎说,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早没影儿了,我们走吧。”
可是,当他把张老师带到东山大道102路公交车站原址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这座车站了。
“奇怪呀,”他着急地往西走了一截,仍没看到,“我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有工人在拆站棚,难道不是为了重新修缮吗?”
“哦……”张老师明白了,“这是在准备修建BRT车道。”
他问:“什么BRT?”
张老师说:“就是城市快速公交,你看,这不就有一辆过来了吗?”
顺着张老师手指的方向,一辆高大的公交车顺着BRT专用车道快速开了过来。但BRT并没朝猇亭的102路方向去,而是在五一广场处往桔城路拐了过去,终点站是“宜昌火车东站”。
宜昌火车东站,是一个高铁站,也是往西走,可以扺达成都重庆,往东走可以通南京上海,比318国道要现代不知多少倍。
他站在102路公交站原址,再看向对面,那边早已没了当年的情景,没有丛老板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
他一边回忆,一边向张老师讲述过往。
张老师对这里的地形不太熟悉,听得有些模糊,就像在翻阅一篇晦涩的小说——而这篇小说,正是关于他的都市寓言。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拐杖尖敲打着新铺的花岗岩地砖,发出空茫的回响。曾经的站台雨棚地基还留着半截嵌在地面的金属卡槽,像道愈合的旧伤。梧桐树早被移栽到更远的街角,树坑位置如今立着共享单车的电子围栏桩,蓝白色的桩体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那年丛老板总把躺椅摆在树根右侧,”他忽然蹲下身,指尖抚过地砖接缝处丛生的苔藓,“她说树荫从东边来,下午三点刚好能盖住躺椅。”张老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围栏桩投下的影子正以奇怪的角度切割着地面,像被时光揉碎的标点符号。
BRT车道的强光扫过街角时,他忽然看见斜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上,映着某个似曾相识的剪影——穿一身休闲装的女人抱着厚书穿过自动门,卷闸门的哗啦声混在车流里,恍惚间与记忆重叠。他猛地站起身,拐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却只看见穿职业装的姑娘踩着细高跟从幕墙前走过,裙摆掠过的风里飘着咖啡香味。
他和张老师一起回到五一广场,102路末班车的电子报站声从远处飘来,不是记忆里的“东山大道公交站”。他望着橘色的车灯在车道上划出光带,忽然想起丛老板最后往东去的那天,阳光也是这样斜斜地照在102路公交站台上。
“你看,”他忽然指着街灯投下的树影,新栽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当年她总说看书可以等风来,风能把书里的字吹进心里。”话音未落,街上的风,果然掀起一地落叶,有落叶正巧落在他脚边。他府身拾起,仿佛落叶上仍然有丛老板踩过脚印。
末班车进站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慢慢站起身,拍掉裤脚的灰。新站台的LED屏明晃晃的,映出他鬓角的白霜和额角隐约的凹陷。拐杖点地的节奏混着车流声,他忽然笑了——原来有些路不用记住站牌,有些故事早已在等车的时光里,刻进了每道砖缝的阴影。
“走吧,”他挽住张老师的胳膊,往亮着灯的方向走去,“东边的318国道现在该修得很宽了,只是……”话尾消散在晚风之中,像当年没追上的那辆东去的公交车,只余下引擎尾气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