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地上看天,鹰在天空鸟瞰。差别在一维与无限维。人眼与鹰眼,各有画框,各有目标,各有形胜。
说的是陈中的摄影作品,它们有现实主义油画,以及水彩、写意、水墨、超现实主义肖像与特写等类型画的效果,并产生了绘画不可能抵达的光影高度。大自然的光色,它瞬息万变的运动,绘画难能取代,但摄影,却能于瞬间固定。
陈中的镜像之眼,如鹰眼所见,在鸟瞰中结构目标,从灵魂里分切时间,去对象中,准确时序切点,并迅速扑掠画面。
艺术源于模仿,一维或多维的模仿,依然是模仿或印象。从工笔到写意,离模仿越来越远,直至象征,才跳脱模仿。是象征,使跳脱加速。而摄像术的诞生,令现实主义绘画的真与象,遭遇挑战: 画画与摄影,在求真求像方面,彼此还需不需要对方?
它们之间,相反或者相成?是艺术创新必须要回答的。但在浅间,讨论的要点似乎并不在此。罗中立、冷军的画,与陈中的摄影,哪个更重要,更接近艺术境界的天堂之美?
追问永远存在,遗憾是文明的行者。
其实,在某些方面,人无法与动物比美,比如性情与技能,包括某些美丽,差别只在控制。
稳准狠的天赋在鹰,非人,艺术如是。若人具有鹰眼,则天地人没了追问。
天堂之美无须修改,因为无法修改,天赋的缺憾,正是人与人,艺术与艺术的差别,是人的努力无法弥补的。
关于这方面,只要研习几部个人书写的艺术史,探究那些作者不便明说、晦暗之处的题外之辞,即作者意欲隐遁之拓朴学解释(连通性与紧致性),则豁然心悟。
假如鹰有思维,能够哲学,则人一无是处?所以,人有鹰目,如何?
读陈中的画,不是看、观或品,是必须读出异秉。正如鹰之捕、抓、扑,全在阿堵,力在其次。陈中的眼目,不全在机位,角度、浓淡,明暗,光影这些通识之举,而在时间。
看到时间,是悟,是因士比里纯。看到时间在绵延上的某个点,在纯白色上,看见灰白的不同层次,且具异象之美,是天赋之美。
它是凝视的单片,但读出连缀与延伸。
寻找物事在这些点上的表现,认同时间的绝对长度并不存在,而是由每一个点无限分裂的瞬间构成,并予以适切的叙述。以此决定唯美与纯真的选择,同时化学了物理与物理之间的所有坚硬,进入另一个真与像,僭越与脱跳之境。
陈中早已自悟:“立体的活着”,同时,“请你走慢点,让你的灵魂跟上你的脚步。”他的眼睛因此与鹰眼相融相生,而有了鹰的品质。在别人大踏步前行时,他停驻或者回到时间的原点,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和时间一起,在看不见的移动中,缓慢地拉长或变短或停顿……只有极少数的艺术家,能在这种冷寂的体悟中,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推进另一个透彻的时空,如达·芬奇,如贝多芬,如米开朗基罗等等。他们活在一个人类注重内心的时代,一个开始复兴,却神鬼人依然纠缠不清的时代。
我忽然就明白,陈中在很年轻时,就参与创办《南风窗》,却没去攀爬高位的秘密……他的天赋,指令他明智地选择了一个人的远行。
陈中的摄影,画像纷呈。透过镜片,似有画笔在不停地皴,他寻找时间之点,侧耳灵魂的声音,调动对象的节奏,追赶变幻的景色。鹰目的瞳孔里,闪烁的是神赐的光影。他的作品,是时间点在瞬间的推演,而不是在推演中的时间点。前者是神在演出,后者是演出中的神。山水、奔马,海路金滩、云海孤帆等等,包括阴暗背景里,人物明朗的局部突出,有象征主义油画的风格,其中神韵,与鹰目的锐利和清澈有关。
风虽然不可形似,但风依然是他所有作品的主调。无形的风,使图式和调色上的史诗性质,在俗美的风物里,峭立出大自然的大像与不覇。他作品的人境,物境,哪怕是静物,都有风在流,在动,在潜行,像童年的晃荡或老年的踉跄。《清冮渔钓》《鱼梁坝晨渔》等等,特写或远眺,广袤的丛林、如丝的渔网,连同灯笼的红,鱼鹰的乌。
这不是任性的画画,不是天马行空的挥洒,这是摄影,是和时间厮混中的捕掠和抢夺,是鹰目在高空中,与大地遥渺的对视,结果为诗。
陈中最好的摄影作品,没让人读到人体的情爱,他深刻的爱在大自然中,而爱情的刻意藏匿,是管窥摄影家内在艺术取向的视镜,正如杰出的艺术史,作者秘而不宣部分,更深厚地涵容了艺术家的人性真谛。我相信读者读到的陈中作品,只是他获大奖、世界性大奖的部分,并不包括他沉陷于个体情感的全部。
一般的作家艺术家,其前行总在不停地回眸,包括自己的作品,可是,却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时代,那些激活青春的时代。但是,大作家大艺术家可以,他们的创作已达自由之境。摄影家也可以,他不必用文字立场,去作宣言式的解释,他只用历史痕迹,让一切无言……这也正是陈中令人羡慕的地方。
珍惜自己的天赋异禀,而去冷寂中追随天赋的热闹,这是生命的珍重之缘。
当然,这不是陈中的全部,却是真正的大家秉性。大凡清楚且深刻地感知天赋,并不荒废勤勉的人,他们的绚烂,是与生命一起,去迹近天堂之美。
郭小东 2023年12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