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思亲》
当黄浦江的风掠过外滩时,我总在混凝土缝隙里嗅见三阳川的麦香。妈妈临终前攥着我送给她的一串108颗念珠,此刻正躺在我上衣内袋,传递着念力的棱角,硌着我涟漪的心脏!明天清明,卦台山的晨雾该漫过渭河了,演营寺的古柏新芽正刺破青铜八卦的纹路,而我的影子却被陆家嘴的玻璃幕墙切割得支离破碎。
父亲的故事藏在母亲纳的鞋底纹路里。他两三四岁那年,爷爷得病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守着三亩薄田。后来为了活命奶奶(我婆)改嫁给了李家坪(三阳川西山一个地名),父亲没能随奶奶去山上的那个新家,但父亲偷偷的想奶奶了就跑去山上看她,有时都是很晚才能回来,多数都是饿着回来的……很久很久的那个冬天过后,十四岁的父亲成了中滩镇上最年轻的书记,腰间别着爷爷留下的修渠镐头,白天带着社员丈量土地,夜里在煤油灯下学着打算盘,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却在开春时把队里多分的粮食悄悄塞给了五保户。他组织的雷王村戏班,曾在渭河大桥贯通剪彩时连唱三天《金沙滩》等戏本,戏服上的金线是用母亲陪嫁的银簪熔的。
那些年,父亲的秦腔在三阳川出了名。农闲时他在打麦场搭戏台,扮诸葛亮时甩的羽扇能扫落半轮残月。记得母亲总说:"你爹的嗓子是葫芦河,渭河(禹河)三阳人把渭河叫禹河……石磨出来的,又糙又亮。"我八岁那年,他在煤油灯下教我写"人"字,说这一撇一捺要像卦台山的红砂岩般立得住。
五年前的开春,母亲在二哥家的灶台前摔碎青花瓷碗……我永远记得那是三月八号,疫情漫威时……!!!(我正在抗击疫情第一线)我从西安去看我妈,我妈蜷缩在二哥老屋的土炕上,胯骨的疼痛让她额头沁出冷汗,却仍笑着说:“你来着就咋里,我年龄大了,活过头了,迟早都得走,只要活着能看到你们都好好的,走了啥也就不牵挂了!人这一辈子,像戏一样,开幕谢幕,是一场空,啥时候是个头呀!”我说:“妈!您啥也不要想好好养着,等腰腿利索了我好带您去西安城转去。”我妈花匣子打开了说:“去不了了,哪里都去不了了,那年还是你领着我去的兰州,坐火车还是有人安排躺着睡觉去的兰州( 记忆犹新,我妈是对往事的美好回忆脸上洋溢着无比开心的笑容 !),还是你牵着我的手过马路,乡下人到城里走路都不会走了 ,逛商场看高楼大厦,还是第一次坐电梯。领着我去五泉山烧香,看黄河铁桥,去白塔山喝呆茶,大城市我待不住,像住进鸟笼一样憋的透不过气 ,没有农村的大院子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现在真的是老了呀!去不了,哪都不去了,就想临了去咱家老院……” 我瞬间泪腺失控,酸楚的泪水忍不住滴流,我下意识的把脸扭向关不严实的窗户外面,一丝忧伤的风掠过……
她床头的木匣里面整齐码着父亲在戏班用过的髯口,每缕丝线都沾着渭河的霜。匣底压着泛黄的戏单,1995年冬夜的雪落在《周仁回府》的剧目上,成了他最后一次登台的印记。匣角躺着父亲给我的唯一封家书,歪扭的钢笔字写着:"七求!在兰州好好跟着你三哥学做生意!好好练拳脚,练了拳脚不是逞强好胜的,听说你在西安到兰州的火车上跟人打了架,事态还很严重,不知你现在咋样了,别的我不操心,就你让我最但心的是打架,一定要听你几个哥的话,你一定要为自己争口气,我字都忘光了,也只能说这些了,你妈这几天整夜整夜睡不着。等你在兰州好些了,抽空回家,你第一次开口叫大大(父亲)时,能看的出你不笨孩子,你是会有出息的我的儿!
那些日夜,我守着母亲她絮絮说着三阳川八千年的传说,说伏羲一画开天时龙马负图跃出的水花,说女娲补天遗落的五彩石在中滩化作沃土。父亲总在黄昏背着背筐子归来,筐里背着河湾里桃子,有时是王家坟苹果香,进门就往我手里塞:"你妈最爱吃甜呆……"他的手掌粗糙得像樊家城的崖壁,却能编出会呼吸的草席,能在暴雨夜背着高烧的老四涉过暴涨的渭河去市里头的医院。我哮喘发作时,他曾嘴对嘴为我吸痰,咸腥的痰液混着秦腔的余韵,成了我最初的生命印记。
去年古历七月十六,母亲在月光里阖上眼睛。临终前她把浮肿的手塞进我掌心,指甲盖泛着青灰,微弱的气吸带着颤动,深深浅浅的一呼一吸之间!我跪在炕上,把她揽进我怀里,让她安然的像极了我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一样!睡的很香很香。香灰落下,烟雾缭绕,像极了卦台山壁画上太极图旋转的云纹。她从未下过地,却把八个儿子的粗布衣裤洗得泛白;她不识一个字,却能把《三字经》编成摇篮曲。那些年她喂过的猪崽长成了我们的学费,她补过的补丁成了我们闯荡世界的铠甲。我两岁溺水那年夏天,她抱着浑身湿透的我哭到天亮,怀里揣着刚出锅的西红柿面片子,汤都凝成了冰。
如今站在霓虹闪烁的南京路,我总错觉母亲会在某个巷口唤我乳名。她会挎着竹编篮,篮里躺着歪尾巴,花脖子等刚生的暖暖的鸡蛋,或是晒干的苜蓿菜……可转过身,只有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如同当年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的针脚声。父亲去世时,我正在北京做白糖生意,绿皮火车太慢,没能赶上他的追悼会。听说天水市区四套班子都送了花圈,为父亲曾深爱的戏楼院开了追悼大会,棺木里放着他的党章和戏单。那年冬天,天很冷很冷,冷的让人哭不出声来,北京更冷!那年雪很大很白,白的晃眼睛 !而我始终记得,他最后一次来信的信封上,邮戳是1995年秋夜的兰州,那时我正在黄河边练拳,拳头砸在沙袋上的闷响,像极了他唱《辕门斩子》时的哭腔。
明天我想去黄浦江江边烧些纸钱。江水会载着灰烬流向东海,就像当年父亲每次送我出门去兰州,羊皮筏子在黄河浪里颠簸的背影。
愿来世我还能做您的儿子!在樊家城的晨光里追着纸鸢疯跑……在卦台山听龙马负图和女娲的爱情故事 ……在演营寺能听到征戈铁马与樊梨花征西……到那时我们的手掌会再次相握,在永恒的晨光里,掌纹里永远嵌着三阳川的月光,嵌着伏羲一画开天时最初的那道裂痕,嵌着母亲陪嫁的银簪,和她用麦秆编的蝈蝈笼子和绣的香包,以及在苹果树、桑葚树、香椿树、老榆树、大梨树下美好的童年,永远停留在八岁那个春天,当我终于喊出"妈"的瞬间,她的眼泪砸在我脸上,比渭河的浪花更烫更烫……!!!
(秦人老七 .清明祭思恩)
2025年4月3日于上海市普陀区双山路甘泉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