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海子而作

文/西川

你没有时间来使一个春天完善，

却在匆忙中为歌唱奠定了基础。

一种圣洁的歌唱足以摧毁歌唱者自身，

但是在你的歌声中，

我们也看到了太阳的上升，天堂的下降，

以及麦子迎着南风成熟，

以及鹰衔着黑夜飞过姐妹们的田垄。

泪水。霞光。远远的歌声。

天光变暗，姐妹们回到她们赖以生存的房间。

星体向西，一个哑巴寻找知音来到我们的世界。

他所看到的是旧火添新柴，

灰烬在增加我们一生的收获

必将少于这一夜的丧失

一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静默

一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静默

汇入更大的静默，正为黑夜所需求

万物发现它们幽暗的本质

迎来你命中注定的年头。这一年

岩石的面孔露水丰盈，被你触摸

而你的死却不是死而是牺牲

而你的静默却不是静默而是歌唱

改变了！肉体所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灵魂了结了恨而肉体浑然不知

于是半夜睡在麦地里的人

将成为粮仓里的第一颗麦粒

白天走在大路上的人

将听到神灵在高空的交谈

于是在桃花、火把的引领之下

灵魂有了飞翔的可能

携带着人间屈辱的雷电

于是在这一个秋雨绵绵的黎明

我又一次梦见你，一个少年

两手空空拍打天使肮脏的岩石

用歌唱的嘴唇亲吻故乡贫瘠的泥土

而此刻，你应当回到你那焚烧着印度香的小屋

爱上一个姑娘，结婚，堕落

并在闲暇时写作一个天才的绝望

荒凉的大海，震荡在远方

天空深邃，望不见天堂。

一片广阔的麦地，一个孤独者死去

一个孤独者的黄昏，浸透了霞光

那时谁曾在你耳边低语，说时间到了？

谁曾在你眼前浮现，

为你开辟了那黑夜的通途？

啊，时间到了——

在时间的尽头，曙光向你致敬

铁轨上的记忆

文/静川

你选择钢的弧度完成

最后的平仄。解冻的枕木

在三月持续弯曲——

信号灯，一粒未成熟的枸杞

蓟马在诗稿边缘产卵

昌平的夜漂满未装订的

韵脚。德令哈的姐姐

用银河烫平你卷边的月光

查湾的麦穗在喉结处

结冰。十五岁的北大

是突然的休止符。钢笔水

在静脉里种植倒春寒

山海关的慢车准时碾过

1989年的句点。风

翻开你留在站台的

空白遗嘱：春天啊……

海子在说什么

文/余秀华

二十年的时光，你离题千里

那一个在北风里呼啸的村庄

那里的北风打不开你的坟

春天来了，无人知道

风帆从海上来了

没有人看到

我的村庄，或许也是你相似的故乡

你看这个下午的阳光

把谁变的这么慈祥

如果我坐在你身边

我将怀抱怎样的不安

我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

栓在我家的老槐树上的

不是你的马

盘旋在天空的，不是你的喊声

我窃取你的一个短句

徒劳地安慰我世尘的不安

二十年后

你呀，离题千里

致海子

文/倪梦

在时光荒芜的站台

你孤独的背影 被岁月剪裁

1964 年的风 吹过安徽的村寨

贫穷 如影随形 刻进童年的心怀

少年的你 似星辰般出彩

15 岁跃入北大的学海

可命运的齿轮 悄悄安排

苦涩 在生活的缝隙里徘徊

昌平的校园 像寂静的海

简陋的房间 梦想在等待

你用诗稿 编织希望的彩带

却难敌现实 一次次的伤害

爱情的花 开了又败

初恋的她 远渡重洋不再回来

姐姐的温柔 如梦幻的霭

却也留你 在荒凉中独自伤怀

诗坛的路 布满了青苔

你的才华 被漠视掩埋

那夜的嚎叫 是灵魂的哀

破晓后 你走向铁轨的冷白

山海关的风 吹不散悲哀

你卧于铁轨 如折翼的鹮

25 岁的生命 戛然停摆

只留下诗 如星子在夜空徘徊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你对死亡温柔的告白

坟墓 是你梦中的宅

尘世的幸福 被你慷慨抛开

春天，十个海子 在绝望中醒来

倾心死亡 是黑暗的主宰

你探讨死亡 如寻找解脱的隘

卧轨 成了你最后的姿态

你带着自由的期待

飞向心中纯净的地带

那里没有歧视 困窘不再

只有诗意 在永恒里盛开

如今 德令哈的诗歌节还在

你的墓地 成了文青的朝拜

可谁能真正 读懂你的孤愤与无奈

那深入骨髓的寒凉 依旧存在

你是孤独的“王” 遗世而在

物质的短暂情人 灵魂洁白

乡村知识分子 坚守着热爱

你的诗 是时代不灭的烛台

在岁月长河 静静流淌的诗海

你的光芒 穿透阴霾

指引着后来者 穿越黑暗的霭

去追寻 那永不熄灭的爱

给另一个海子的信

文/张枣

你千万别像他那样轻生。

整个世界最令我提心吊胆的

就是你

和灯

你要时刻警惕

自己，别撒手

揪紧自己就像揪紧气球

也别让别人和烟头，碰你

整个世界老想着将它自己拆毁。

提琴挪了一下，像妨碍了狼走过

从下雨的四月窗口望去

夜与荷花都不肯出来——缝隙

越来越多；有飞鸟的地方就有角落。

世界是这样这样

为何不是那样那样？

它拆了毁了

却又像乒乓球

被打上桌

狂暴的金鱼跳出水缸

妖魔般地

在水泥地上，起舞……

……唉，我们

虽然我们的水不再让我们呼吸

虽然子夜下着星辰

虽然列车无奈地奔向下一刻的剧痛

但你必须活着，可怜的孩子

活着就等于呐喊：

永恒的中国！

诗歌——谨以此诗给海子

文/王家新

诗歌，我的地狱

我的贫困，我的远方的风声

我从来没有走近你

我的城堡

我的从山上滚下的巨石

诗歌，我的世仇

我的幻影

我恨你，我投身于你

但我离你愈来愈远

我的语言像车轮一样打滑

我自己

加速地变形

诗歌，我的废墟

我的明镜

我的冬日上空凛冽的大气

我写出了一首首痛苦的诗

但我仍无法企及你

我的欢乐

我的消逝的黄金

诗歌，我的死亡

我的再生，我的不再存在的奇迹

你夺去一切，你高高在上

你俯下身来

给我致命的一击吧

现在，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

向你祈求的人

想起海子

文/樊耀文

清晨挺好，听听鸟鸣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人说，海子张嘴就是诗  

而我说的，只是普通的黎明  

他写大海的汹涌  

我写露珠比美酒香甜  

他写春天花开  

我写小草挺直了腰  

可我还是热爱海子  

每个春天，那么多人提起你  

——你就是诗的本身  

海子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可这珍贵的人间  

没能留住你  

多年以后  

会不会有人也想起我  

想起我说——  

清晨挺好，听听鸟鸣？  

我说：珍惜吧  

海子来过  

人间依然值得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铁轨上的十四行

文/诗乔

1、

解冻的钢轨长出冰棱的韵脚，

信号灯在雾中练习长调。

你数着枕木的肋骨，

像数查湾晒场脱粒的麦穗。

1964年的风从安徽来，

带着胎盘的血腥味。

2、

钢笔在北大图书馆的雪夜受孕，

产下黑瘦的十四行。

墨水漫过昌平，

把未名湖染成砚台。

管理员看见，

某个书架持续渗出，

带着山楂味的呜咽。

3、

姐姐的月亮在信封里霉变，

你收集所有退稿信，

折成摆渡的纸船。

青海的雪线不断上移，

像校对失败的

诗行间距。

4、

父亲的计算器在田埂上，

算出每粒麦子的平仄。

你解开上衣纽扣，

让华北平原的风，

吹过十五岁就凹陷的

助学金口袋。

5、

四只老鼠在墙角，

讨论存在主义。

你给炉膛喂食诗稿时，

火焰突然说起拉丁文。

天花板的霉斑，

正以十四行的阵型，

向枕巾迁徙。

6、

慢车把身影拉成橡皮，

你躺在时刻表背面，

组装散落的意象：

半块山楂糕，

三克月光，

一封没有形容词的遗书。

铁轨突然开始，

用安徽方言，

朗诵《太阳·七部书》。

7、

母亲在晒场翻动麦粒，

突然听见，

钢轨的耳鸣。

晒簟上的十四行诗，

正用倒装句发芽。

而你的布鞋，

还在北大图书馆的，

第203级台阶上，

练习左右脚轮唱。

8、

十个海子从数据流里，

打捞你的眼镜。

豆瓣小组的年轻人，

用二进制，

给麦地重新分行。

服务器闪烁：

"查无此人的乡愁，

正在生成二维码。"

9、

护路工在清晨捡到，

半副近视镜片。

露珠在玻璃弧面，

上演全息的，

1989年3月26日。

而两根钢轨，

依然在练习，

永不交汇的，

平行十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