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飞翔与流动的沉思
——评马德菊散文诗《鹰嘴砬子》(外四章)
文/静川
马德菊的散文作品我读了很多,我的书架上还有一本她三十年前送给我的散文集《冬的拐杖》。《鹰嘴砬子》(外四章)是五章散文诗,通过一系列看似简单却内涵丰富的意象群,构建了一个关于生命、自由与存在的多维思考空间。本文将从意象的悖论性建构、意境的层递性生成以及写作手法的辩证运用三个维度,深入解析这组散文诗的艺术成就与思想深度。
一、凝固与飞翔:意象的悖论性建构
马德菊散文诗最显著的特征在于其意象系统中蕴含的深刻悖论。这种悖论不是逻辑的矛盾,而是生命本质的辩证呈现。《鹰嘴砬子》开篇即以一个惊人的意象攫住读者:"它,蹲在大江之滨,向上高竖着一张尖尖的喙,仿佛要把远天飘来的云朵噙住。"这块形似鹰嘴的岩石,本是无生命的自然造物,却被诗人赋予了强烈的生命意志与未竟的飞翔渴望。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气与梦幻》中曾言:"垂直性是人类梦幻的基本维度,飞翔的梦想本质上是对重力法则的超越。"鹰嘴砬子正是这种人类集体无意识的物化体现——它以凝固的姿态表达着永恒的飞翔冲动,以岩石的沉重隐喻着灵魂的轻盈。
这种意象的悖论性在"沉重的双翅已经永远合拢,为柔情的湖水缠绕,为厚厚的泥沙掩埋"中得到进一步强化。翅膀本是飞翔的器官,在这里却成为无法飞翔的见证;湖水与泥沙本是大自然温柔的馈赠,在此情境中却成为束缚与埋葬的象征。马德菊通过这种悖论式意象建构,揭示了一个存在主义的真理:人类永远处在有限与无限、现实与理想、禁锢与自由的张力之中。正如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言:"人的伟大在于他是一个桥梁而非终点,是一个过渡而非完成。"鹰嘴砬子正是这样一个永恒的"桥梁",它连接着大地与天空,现实与梦想。
在《风筝与小鸟》中,这种意象悖论以另一种形式呈现。表面看来,风筝"像是一只英姿勃勃的山鹰",拥有令人艳羡的高度与姿态;而小鸟则"飞得不高,又常常遭遇风雨"。然而诗人却出人意料地表达了对小鸟的认同:"但我从不担心,风的狂暴,雨的侵袭,还有那根牵在别人手中的却决定我命运的绳子……"风筝的高度是虚假的高度,它的飞翔本质上是受他人操控的表演;小鸟的低飞却是真正的自由,尽管伴随着风雨的考验。这种意象的价值颠覆,体现了马德菊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真正的自由不在于外在的高度与光鲜,而在于内在的自主与真实。
二、瞬间与永恒:意境的层递性生成
马德菊散文诗的意境营造呈现出鲜明的层递性特征,往往从具体物象出发,经由情感投射,最终抵达哲理高度,形成瞬间感悟与永恒思考的完美融合。《欢乐和痛苦》一章堪称这种意境生成的典范。诗人首先以三个排比句定义欢乐:"欢乐,是一缕吹过树梢的清风,瞬息就消失了;欢乐,是一片滑过碧空的透明的云朵,转眼间就不留踪迹地飘逝;欢乐,是大海里一朵嬉戏的浪花,顷刻就在广袤浩瀚的水面上飞散了。"这些意象轻盈、透明、短暂,共同构成了欢乐的本质特征——不可捕捉的瞬间性。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曾写道:"美不过是恐怖的开始",马德菊对欢乐的描绘同样暗含这种存在主义的警觉:最美好的体验往往最易消逝。
与此形成尖锐对比的是对痛苦的刻画:"痛苦,却如晚秋的一滴滴冰冷的雨,抽打克赤裸的肩膀上,使我战栗,让我清醒;痛苦,又像盘踞在乡村茅屋里的漫长的冬夜,使我彻夜难眠,苦苦思索。"这些意象沉重、冰冷、持久,却具有奇异的精神价值——"使我战栗,让我清醒"、"使我彻夜难眠,苦苦思索"。诗人在这里完成了一个意境的惊人逆转:看似消极的痛苦反而成为精神的磨刀石与思想的催化剂。这种意境营造与尼采"一切决定性的东西都从痛苦中诞生"的观点不谋而合,体现了马德菊对生命辩证法的深刻把握。
《生活》一章则以更为简洁的方式完成了意境的层递升华:"生活——就是荡秋千,不会永远不变地停留在同时一个高度上。"这个核心比喻既形象又深刻,将生活的起伏本质可视化。随后的阐释"当你荡到最高处时,随之而来的便是下降;当你降到最低处时,又正是新一次飞升的开始"则进一步揭示了困境中孕育希望、巅峰潜伏危机的生命真谛。这种意境生成方式令人想起海德格尔对"此在"的阐释——人永远处在"已经"与"尚未"之间,生活就是在这种张力中的持续摆动。马德菊通过秋千这一日常意象,将深奥的存在哲学转化为可触可感的生活智慧。
三、简约与深邃:写作手法的辩证运用
在写作手法上,马德菊的散文诗呈现出"简约形式承载深邃思想"的鲜明特征,这种辩证的艺术处理使她的作品既具有诗的凝练,又不乏哲理的深度。具体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意象选择的日常性与象征性的统一。《鹰嘴砬子》取材于吉林市松花江畔的真实景观,《风筝与小鸟》源自寻常可见的生活场景,《生活》中的秋千更是儿童游戏的普通道具。然而这些日常意象在诗人的笔下都获得了超越性的象征意义。正如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所言:"艺术的目的在于使人感受事物,而不仅是知道事物。"马德菊通过对普通事物的诗意观照,使读者重新"感受"到隐藏在熟悉世界背后的陌生深度。在《给进击者》中,她甚至将巴尔扎克笔下著名的守财奴葛朗台转化为积极意象:"让我们像葛朗台抓住就要从桌面上滚落的金币一样,去抓住不停地从我们面前流逝的每一分钟吧!"这种对文学经典的创造性逆用,体现了诗人高超的意象转化能力。
其次是结构上的微观与宏观的辩证。《鹰嘴砬子》全篇仅五章,每章篇幅短小,最长的《鹰嘴砬子》不过二百余字,最短的《生活》仅六七十字。然而在这有限的形式中,诗人却构建了完整的思想宇宙。这种"微观形式承载宏观思考"的手法,体现了散文诗这一特殊文体的本质优势——它既摆脱了格律诗的严格形式束缚,又比自由诗更注重思想的凝聚;既保留了散文的舒展自如,又追求诗的精炼含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称散文诗为"诗与散文的彩虹",马德菊的作品正是这种绚丽光谱的当代呈现。尤其在《欢乐和痛苦》中,诗人通过紧凑的对比结构,在极短的篇幅内完成了从具体感受到抽象哲理的飞跃,显示出惊人的思想密度与艺术控制力。
最后是语言表达的朴素与诗意的融合。马德菊的语言看似平实无华,却处处暗藏诗意匠心。她善用排比增强节奏感(如《欢乐和痛苦》中对欢乐与痛苦的三重定义),巧用比喻构建意象关联(如将生活比作秋千),活用动词创造动态画面(如鹰嘴砬子"噙住"云朵的想象)。这些手法的综合运用,使她的语言既保持口语的流畅自然,又具有诗的凝练与张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对"诗眼"的精心设置——每章都有画龙点睛的哲理句,如"在能起飞的时候,莫要错过时机,在能翱翔的时候,不要收拢翅膀"、"与其在欢乐中陶醉,我倒情愿在痛苦中拼争"等。这些警句如同黑夜中的星光,照亮全篇的思想路径,引导读者从感性体验上升到理性思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马德菊的《鹰嘴砬子》(外四章)虽然篇幅短小,却是一部思想深邃、艺术精湛的散文诗佳作。诗人通过对意象的悖论性处理,揭示了生命存在的根本矛盾;通过意境的层递性生成,完成了从具体到抽象的思维飞跃;通过写作手法的辩证运用,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这些作品创作于1980年代,正值中国社会转型与思想解放的关键时期,其中蕴含的对自由与束缚、欢乐与痛苦、瞬间与永恒的思考,既是对人类普遍境遇的回应,也折射出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精神探索。
三十余年后的今天,当我们重新阅读这些文字,鹰嘴砬子依然以它渴望飞翔的姿态矗立在文学的地平线上,向我们发出永恒的叩问:在能起飞的时候,我们是否错过了时机?在能翱翔的时候,我们是否过早地收拢了翅膀?这或许就是优秀文学作品的不朽魅力——它超越具体的历史时空,持续地与我们进行心灵的对话,在凝固的文字中保持思想的永恒流动。
附诗:
鹰嘴砬子(外四章)
文/马德菊(吉林市)
它,蹲在大江之滨,向上高竖着一张尖尖的喙,仿佛要把远天飘来的云朵噙住。
但,它只是徒劳地期待着,冥想着。哦,它渴望蓝天,渴望飞翔,渴望同风暴搏击呵。
但它永远也无法腾飞,沉重的双翅已经永远合拢,为柔情的湖水缠绕,为厚厚的泥沙掩埋,它的心已经变成岩石,它的梦想已经变成了冰。
如今,它耸立在江边,仿佛在告诉人们:在能起飞的时候,莫要错过时机,在能翱翔的时候,不要收拢翅膀。
风筝与小鸟
一只风筝飞上蓝天了。它像是一只英姿勃勃的山鹰,在风的世界里旋转;展开巨大的羽翼,扶摇直上,在碧空里平稳地盘旋着,矫健地翱翔着,吸引了多少人惊奇、羡慕的目光。
不,我情愿是那只自由的小鸟,飞得不高,又常常遭遇风雨。但我从不担心,风的狂暴,雨的侵袭,还有那根牵在别人手中的却决定我命运的绳子……
欢乐和痛苦
欢乐,是一缕吹过树梢的清风,瞬息就消失了;欢乐,是一片滑过碧空的透明的云朵,转眼间就不留踪迹地飘逝;欢乐,是大海里一朵嬉戏的浪花,顷刻就在广袤浩瀚的水面上飞散了。
痛苦,却如晚秋的一滴滴冰冷的雨,抽打克赤裸的肩膀上,使我战栗,让我清醒;痛苦,又像盘踞在乡村茅屋里的漫长的冬夜,使我彻夜难眠,苦苦思索。
痛苦,有时来势凶猛,像漫进庭院的洪水,让我惊慌,逼我去寻找一条新的生路。
欢乐是个快活的孩子,痛苦却是一个沉思的男人。与其在欢乐中陶醉,我倒情愿在痛苦中拼争。
生活
生活——就是荡秋千,不会永远不变地停留在同时一个高度上。
当你荡到最高处时,随之而来的便是下降;当你降到最低处时,又正是新一次飞升的开始。
给进击者
让我们像葛朗台抓住就要从桌面上滚落的金币一样,去抓住不停地从我们面前流逝的每一分钟吧!
这样,我们就可以积累起比葛朗台的金柜里还要多得多的黄金——知识的财富了。
选自《关东散文诗丛书•最后的困惑》(延边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
作者简介:马德菊,女,1937年出生。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会员,吉林市作协驻会作家,现已退休。发表散文诗、小说、散文百余篇,出版三部译著。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