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阿未诗歌的时空坐标与精神图谱
30多年恍然如梦,中国诗歌又一次从低谷中探出向上的曲线,回望诗人经历的落寞与沉寂,我们从诗歌必将死亡的预言中,一路突围出来。在这30多年里,有很多爱诗的人放弃了成为诗人的梦想,许多已成为诗人的人,也收起了诗人的桂冠,试图忘记诗和诗的荣耀,随生活的潮流沉潜或者升腾……剩下来这些坚持到底写诗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对这些真正的诗人而言,无论他们生活在何处,诗都安放在诗人的心里,永远不会改变。
阿未,就是近30多年来中国诗坛的代表之一。他的心路和创作经历,也是近30多年中国诗歌的缩影。他从自己的心灵和生命经历出发,悄悄地不计代价不计名利地开垦心底原本属于诗的领地,并形成了自己成熟的诗观和风格……我和阿未算是同一个时代写诗的人,能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坚持到现在,确实不容易。虽然中间我们都不自觉地放下过笔,自从有了互联网,先后又重新捡了起来。诗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舍弃不了的爱好。即使现在有了AI写作工具,它也创作不出我们这些写作兄弟们的真情实感,它也无法赝制真正诗人对诗歌语境的风格,永远不可能。
阿未的诗成熟的比较早,我就从2008年他在新浪开博作为读他诗歌的切入点,我感觉这十几年里,阿未的诗始终没有太大的跌宕,他坚持自己独到的叙述风格,稳健而又深情地向你诉述关于他自己的那些人生和情感。他开博的第一篇文,是写给儿子的散文诗四章,写出了真爱和真情,他对自己的儿子嘱托也非常的自信“儿子,要走我们就走的很远,把十几个季节的天真背进你的行囊;把所有的故事都静静地牵上,这是你生命中的一次大迁徙……”(选自《儿子,要走我们就走的很远》)阿未的散文诗语言凝练比喻形象,在十几年前这样的诗里,他就已经运用动词和哲理语言。还有诗中的爱意,一直是那么真诚和坦然。比如“爱你,就象日出月落般永恒……我不想是一条柔软的绳索缠住你,让我做一条温情的线吧!随你漂流,随你远行!”(选自《儿子,我无法拒绝对你的爱》)还有“我做过梦。在季节的河川中我是你漂流的舟子,让我载浮你……我会用我一生的真诚就这样送你......”(选自《儿子,让我带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包括“我襟怀洞开,让父爱如涌,在一生的潮汛中,为你排成坚固的樯帆!我跣足而行,让深情如铁,在未来的谷地上为踏出宁静的平坦!”(选自《儿子,因你我的灵魂将永无宁日》)读这样的诗,我感觉眼圈里含有温热的东西是自然的,我从阿未的诗里,已经明白了——父爱如山的含义。
如今,阿未的儿子也有了儿子,但这些深情的诗,总是让生活充满爱意。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阿未的创作始终保持着对自然与存在的双重凝视。前两年我在国内重要文学期刊《人民文学》又读到他的十首诗作,以季节轮转为经,以存在追问为纬,编织出一张极具张力的精神网络。诗人通过对玉米、雪、鱼、瓷器等意象的深度开采,完成了对农耕文明经验与后现代生存困境的跨时空对话。其语言既延续了古典诗歌“以物观物”的观照传统(如“蛰伏在泛红的毛缨之上”对物态的精微把握),又暗合海德格尔“诗是存在的栖居”之思辨维度(如“领养一缕风”对存在者关系的重构)。这种双重性使阿未的诗歌成为观测当代精神症候的棱镜,其价值不仅在于抒情技艺的纯熟,更在于对汉语诗性思维可能性的勘探。
2、返乡叙事中的记忆和意象符号的解码
《一生怀旧的人正走在返乡的途中》通过祖父-父亲-我的三重镜像,构建出布迪厄所说的“习性传递”链。南河沟的流水作为创伤能指,其“呜咽”在代际传递中渐趋沉默,暗示集体记忆的熵增过程。而“东山坡上的坟头”作为记忆地标,与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小蛋糕”形成对照——后者通过味觉触发私人记忆,前者则通过空间坐标维系家族记忆。这种差异暴露出农业文明记忆载体的脆弱性:当自然景观被现代性进程摧毁,记忆将面临德里达所说的“档案热”(archive fever)危机。
在《写到冬天》中,诗人通过“用温暖句子修葺清晨”的语言行为,实践着本雅明“救赎批评”的理念。当现实的严寒威胁麻雀生存时,词语成为重建生态的方舟:通过将雪“写停”、让水“柔软”,诗歌完成对现实暴力的象征性抵抗。这种救赎意识在《这个细雨蒙蒙的午后》达到顶峰——“谈论即创造”的对话场景,暗合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语言在此显现为阿伦特意义上的“行动”,通过对“种子深入泥土”的言说,重建人与大地的诗性契约。
阿未笔下的雪呈现能指链的滑动轨迹:在《这场雪》中是“季节的碎片”,在《真高兴又下雪了》中化为“光芒的载体”。这种转变暗合罗兰·巴特的神话学机制——雪的物理属性(洁白/寒冷)被文化编码为“否定阴影”的启蒙符号。更具深意的是“雪的错乱”与“三月蓄势的温暖”构成的张力:当固态秩序遭遇液态时间,诗歌暴露出象征界与实在界的裂痕,这恰是齐泽克所说的“意识形态崇高客体”的诗学显影。
《我常常与这些美丽的事物隔岸相望》中,瓷器作为绝对他者,其“无瑕”构成列维纳斯“面容”(visage)的物化显现。诗人“闭目想象”的观看姿态,实为现象学“本质直观”的诗学转译——通过悬置(epoché)日常认知,抵达美的本真状态。而“隔岸相望”的空间距离,则暴露了阿多诺“非同一性”哲学的核心困境:当主体试图把握绝对美时,美反而成为刺痛存在的芒刺。
3、复调自我与对话语言边界的勘探
《之间》以惊人的哲学自觉,构建起主体内部的复调宇宙。“我和我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的起句,瞬间瓦解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同一性神话。穿街过巷的“尘世之我”与虚掩柴门的“诗性之我”,构成巴赫金所说的“双声语”结构——前者在“烟熏火燎”中经验着本雅明意义上的“震惊体验”,后者则在“天地辽阔”中实践着海德格尔倡导的“诗意栖居”。这种分裂并非病理表征,而恰是现代性主体的常态:当“互不清晰的对视”与“心照不宣的背离”成为存在的基本姿势,诗歌便成为安置分裂自我的诺亚方舟。
《喊醒这一身正昏昏欲睡的骨头》将身体推向存在论的前台。骨头作为梅洛-庞蒂“身体图示”的物质基底,其“昏昏欲睡”隐喻着现代人知觉的钝化。诗人以近乎暴力的“喊醒”动作,重启身体与世界的对话:“打起精神”不仅是生理唤醒,更是现象学意义上的“回到事物本身”。当骨头在“倒塌声中”试图“逃出险境”,身体便显露出南希所说的“触觉的形而上学”——通过骨骼与空间的摩擦,存在重新获得重量与方向。
《一定有些什么在风吹过的午后留下来》构建布朗肖式的“中性空间”。残菊、乱页、冷茶等“物的遗迹”,在风的暴力扫荡后成为存在的证词。苍蝇的“仓惶逃窜”与灰尘的“纷纷落地”,构成德勒兹“逃逸线”与“辖域化”的微型戏剧。而“惊魂未定的喘息”作为唯一的人类声音,最终被吸入“寂静”的黑洞——这种消音处理,让诗歌成为利奥塔所说的“不可表现之物的见证”。
在《你走后我设想过无数种你的去向》中,阿未将拉康的“对象a”(objet petit a)理论转化为诗学实践。梨花、轻舟、明月等意象构成欲望的能指链,每个场景都是对缺席者踪迹的想象性补足。“继续做你的人烟”的悖论表述,暴露了欲望的本质:他者永远处于“莫须有”的能指滑动中,如同德里达的“延异”(différance),在场始终被延宕于语言的褶皱里。
《我并不是无话可说》发展出独特的“负形诗学”。诗人将语言寄存于“疯长的草”与“冰封的石头”,这种物化修辞实为对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的倒置书写——当人类语言退场,自然之物反而成为更本真的言说者。“未及说出的语言”最终化作“春天的喧嚣”,这暗示着真正的诗性言说必须经历冬季的沉默淬炼,正如阿多诺所言:“沉默是语言的内核”。
《藏起自己的人》可视为禅宗“无我”观的当代演绎。“在溪水边听流水”呼应唐代寒山诗“默听水声真夜禅”,而“洒酒焚香祭奠前生”则暗合临济义玄“逢佛杀佛”的破执智慧。但阿未的现代性在于:当修行者最终看见“满目虚空”,这并非证悟的终点,而是拉康“实在界”的突然显形——那个在符号秩序之外狞笑的真实,将禅宗的空观推入后现代的精神荒原。
4、时空体的解域化实践
新作中反复出现的“逃窜”“赶路”“私奔”等动态意象,构成德勒兹意义上的“游牧空间”。《喊醒骨头》中的“逃出险境”与《你走后》的“顺流而下”,共同绘制出对抗规训社会的逃逸路线。这种空间政治在《之间》达到辩证综合:“穿街过巷”的尘世漫游者与“虚掩柴门”的隐居者,实为游牧主体的双重面相——前者解域化城市空间,后者对田园进行再辖域化。
阿未的时间意识在新作中愈发复杂。《藏起自己的人》通过“前生/墓碑/虚空”的三重时间维度,构建出幽灵般的异质时间。这种时间既非柏格森的“绵延”,也非牛顿的绝对时间,而更接近阿甘本的“剩余时间”——在生与死的裂隙中,在香火明灭的瞬间,诗人窥见“冷霜中熄灭的花朵”这一本雅明式的“辩证意象”,将此刻爆破为永恒的救赎窗口。
这组诗作和从前不太一样,它标志着阿未诗歌美学的重大突破。从早期对农业文明挽歌式的吟唱,到如今对主体裂隙的冷酷解剖,诗人始终在汉语的肌理中植入思想的钢索。当我们在《之间》的自我对话里听见巴赫金的复调,在《藏起自己的人》的虚空中遭遇禅宗的公案,在《喊醒骨头》的疼痛中触摸现象学的肉身——汉语诗歌终于挣脱抒情传统的单一维度,在词的废墟上建立起容纳存在之思的立体圣殿。这些诗行如同本雅明寓言中的“破碎器皿”,越是布满裂痕,越能透出真理的微光。这组诗犹如精密的时间仪器,在农耕文明的余晖与后现代的荒原之间校准存在的坐标。其价值不仅在于对汉语诗性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如将“悲秋”母题重构为存在论追问),更在于为消费主义时代的抒情困境提供了解决方案:当我们在《领养一缕风》中见证词语如何破除存在的囚笼,在《细雨蒙蒙的午后》体会言说如何重建世界的温度,诗歌便显露出本雅明所言的“微弱救赎力量”。这组作品最终证明:在语言与存在的永恒角力中,真正的诗人永远站在解构与重建的刀锋之上,以词语的锋芒剖开时间的果核,让存在之思如四月的风,穿越所有时代的寒冬。
阿未这些年创作很丰盈,最近我又在一家自媒体平台上读了他一大组新作品。那是从自然抒情到形而上学的惊跃。 他在《月光在窗外沉默》中完成美学嬗变:早期对季节物候的沉浸式描摹,被置换为对存在本质的暴烈解剖。这组诗以雪、月光、虚掩之窗为核心意象,构建起充满后现代焦虑的象征宇宙。其语言策略从“呈现”转向“解构”,通过悖论修辞、叙事悬置、主体消解等手法,将汉语诗歌推入现象学与解构主义交战的锋面。本文将从虚无诗学、语言本体论、沉默政治三个维度,揭示阿未诗歌的哲学深度及其对当代抒情传统的颠覆。
5、抒情传统的爆破与重建
《安静》将沉默物质化为“腐叶坠地的巨响”。这种声音的负空间书写,在《你该说些什么呢》中发展为对话的不可能性:“说孤独/说离别/说沉默”的排比句式,实为对交流本质的绝望勘探。当语言最终坍缩为“风雪漩涡”,阿未的沉默政治抵达策兰式的晦涩伦理——唯有保持沉默,才能为不可言说者保留尊严。
作为核心意象的“窗”,在《关窗》与《月光在窗外沉默》中构成存在论的微观模型。关窗动作不仅是物理隔绝,更是现象学“还原”的诗学实践——通过拒绝“灰尘/乌鸦/断草”,诗人将房间建构为胡塞尔的“先验自我”领域。而月光在窗外的沉默凝视,则让这个安全屋暴露出其虚构本质:主体终究是“灰尘飞扬的碎片”。
阿未在这组诗中完成了汉语抒情诗学的范式革命。当他在《可疑论》中写下“丢失所有存在的依据”,实则为当代诗歌劈开新的可能性:在消解意义的同时,让词语在虚无的冰原上跳起危险的芭蕾。这种写作如同本雅明寓言中的“历史天使”,背对未来,在词语的废墟中收集文明的碎片。当月光持续沉默,雪落在未寄出的信上,我们终于理解:诗歌的真正力量,正在于它对存在之不可言说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