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一〇八）

---晏几道《蝶恋花》

初捻霜纨生怅望。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午睡醒来慵一饷。双纹翠簟铺寒浪。

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

词写女子空闺闲愁，即于季节转换、时光流逝之中，所触发的寂寞之感与伤春之情。

起句“初捻霜纨生怅望”，先写一个女性性别化明显的动作，表明天气进入炎夏，春天已然消逝。女子“手捻纨扇”而生出的怅惘怨望，显然关乎岁华时序的流转。从全词始终不曾写及离别相思的内容来看，词中的女子应该是一个“盛年处房室”的闺中少女，她的“怅望”，主要是由春夏季节转换所触发的岁华之叹，她大概想到了自己的现在和将来，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而不免怅楚。古代闺阁少女没有社会生活，她们的生命价值主要是通过出嫁实现的，所以接近或到了成年，及早嫁一个合适的人，就成为她们最大的一桩心事。古代女子的“丽色不偶”，就像士子的“怀才不遇”，最易触起内心的感兴。

接二句“隔叶莺声，似学秦娥唱”，切入听觉，转写手中捻弄纨扇的女子于出神之时，听到绿树浓阴里传来的婉转莺声，像是在模仿秦娥歌唱，非常动听。这一句以呖呖莺声的清脆欢快，来反衬人心的怅恨寂寞。实写莺声而虚写人情，得含蓄蕴藉之妙。第四句“午睡醒来慵一饷”，交代女子午觉睡醒之后，捻扇听莺，出神怅望，乃是她醒后一饷慵懒的表现。如此说来，睡眠于她应有触动，这一层意思完全隐蔽起来了。古时闺阁防闲，是不允许少女昼眠的，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昼眠容易诱发少女的怀春情绪。而她的午睡醒来，很可能就是被莺声给吵醒的，这里是否还潜隐一个“莺声惊梦”的模式，不得而知。第五句“双纹翠簟铺寒浪”，转入视觉，描写她的卧床之上，双纹翠簟如水沁凉，仿佛一片铺展开来的粼粼寒浪，这是慵懒出神的女子视线所及产生的幻觉。

下片由室内转向室外，前三句“雨罢苹风吹碧涨。脉脉荷花，泪脸红相向”，写午睡醒来一饷慵懒的女子，来到荷池边排遣心中的寂寞怅惘。前结的“寒浪”是虚笔，后起的“碧涨”是实写，虚实之间，完成了上下片意脉上的过渡和连结。此时雨过天晴，苹风吹过涨绿的水面，池中红荷沾着雨珠，象是伤心之人，泪眼脉脉相看。对荷花的描写，则是女子以我观物，有着明显的主观情感的投射。写法上人物双拟，物我不分，是人是花，人花莫辨。这三句描写的关键是“雨罢”这两个字，不仅提示了天气状况，而且补足了池水。有了雨水落下，才有了池水涨绿。红荷上泪点般的露珠，也是雨水留下来的。读下片第一句的“萍风吹碧涨”，已知庭院里有一方池沼。读到第二句“荷花”，又知庭院里的池沼是一方荷花池。“红相向”的“红”字，说明池中生长的是红色荷花。“脉脉”“泪脸”“相向”，是女子眼中的雨后荷花情态，也是女子自我情态的映现。

结二句“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眉样”，时间推移，由午后写到黄昏，见出女子与荷花脉脉相看的时间之久，亦即女子心中蕴蓄的寂寞怅恨之多。这时，一弯新月斜斜地贴在天际的碧云边，看上去仿佛女子绿髪覆遮的一弯愁眉。这里仍是人物双拟的写法，绿云与绿髪，弯月与弯眉，在词人笔下完成了巧妙的主客转换与组合。而望月怀思一层意思，则含蕴其中。当然，女子的怀思是较为朦胧的，不一定有个具体的对象。

小山词有着极高的语言艺术水平，不止是词论家所称赏的一般意义上的“词情婉丽”。即如这首词的下片，先写池沼里沾雨的红荷，再写西天上初生的新月，字面上都是描写形容自然景物，但又人物双拟，比兴双关，不仅写足了人物形貌的美妍，而且传示了人物隐微的心意情态，读来真觉妙不可言。一般写手不知道多少辞费也难以完成的表达，词人似乎毫不费力，就出色地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