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鞋子有了灵魂(中) 毕四海
4
(接上期)花枝,精哟。
小的看老的,一点心意嘛。大厅房里,堪称高富帅的大经理接受着花枝的悄悄不失分寸而又仔仔细细地相看。花枝低了头垂了眼犹如沉实的谷穗却看见了经理的秃头顶明明晃晃镜子一般。她想,城里的高富帅都是这个样子的。花枝把目光扭成了弯曲的小草而经理对她的端详则如老牛啃吃着嫩草,花枝却还是看清楚了经理的脸皮又白又润且红光灼灼。她想,高富帅而且贵。她接过了媒人递来的二千元连号的百元大钞见面礼却只留下一半另外一半递回去了。软软地说,叫、叫俺、俺爹买点澳洲蓝莓,益寿,明目。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事情却有不测风云,老二神速地和另外一个姑娘自由了,经理大动肝火也无济于事。于是传过话来。叫花枝做我的干闺女吧。那样子也许更好。花枝那时是摇了头的。问媒人,不是还有个老三吗?是的。比那个站长迂点儿还黑了点。花枝淡淡一笑,庄户人家怕什么黑?迂?老实人常在。于是,本来应该做二嫂的成了三嫂。
星星依旧密密麻麻。墨绿色的小院里,铺了一领席子,奶奶和花枝偎在席上。奶奶还是用芭蕉叶驱赶着蚊子,牙床上光秃秃什么也没有了,舌头亦老旧,花枝已经如玉,那个古老的故事还是要讲的……你大姑奶奶有主见,男人是个哑巴,她也不嫌,一心一意奉公婆。孙老秀才写了一道折子,府上就封你大姑奶奶做了贤夫人。送来了金匾,那份荣耀……文山先生的古庙一样的宅院有一个高大的门楼子,门楼在庭院的西北角高于阔于正厅西厢,似乎决定了老秀才阴盛阳衰有一大群闺女,只有一个儿子还是哑巴。他痛恨那位半吊子的风水先生,几次想扒掉门楼子想想自己的年龄又只好作罢。再说,金匾还镶在门楼上,那是不能动的。如今,文山先生殁了,哑巴儿子、“贤夫人”媳妇也殁了,住着这幢古宅的是文山的孙女和入赘的孙婿。孙婿进了古宅便姓了孟,这是规矩。古宅里似乎有了姓孟的子嗣,众人还是叫门楼子为“绝户楼”。“绝户楼”古旧得不能再古旧了,旁边的黑槐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黑槐比磨盘粗了好多却空了心,只留存一层树皮形成圆筒。中间破了几个洞,说是气破了肚皮也不知它为什么生气。风吹来,槐洞嗡嗡作响从里边吹出神奇。黑槐树冠如云和门楼挡住了太阳的倾泻,形成几许阴影。几多石条摆在槐树下,亮光光地表明着什么……七月里挂了锄勾子,这里成了女人国。突然有一天,一个男人狗钻羊群似的混杂其中。他是村里的老大孙支书兼孙主任,长相穿戴绝对的像个官儿。
他来了就笑眯眯地看着三嫂。说,表叔很喜欢你做的拉帮花格子鞋。我看了一眼你老爹那双,嘻嘻,也给表叔来一双,我来给你拉麻线,抽个阴凉天去表叔家,给表叔用小手包包脚取个样儿,听说花枝这一手忒神,取的样儿贼熨帖。是你娘传给你的独门绝活。花枝的粉嫩腮飞上了两瓣桃花。她说表叔,叫表婶给表叔做,我手笨。孙主任说,你公公已经答应我了。你公公,本主任的大经理老表已批准比妲己还迷纣王的三儿媳在合适的日子里为本主任小手包脚取样,用心制作漂亮的男鞋一双。表叔好心疼你的模样儿,保准为花枝找一份好营生……本主任智商情商都是杠杠的,本主任还是花枝的老师兄,一中比你高二十届的学霸。唉,要不是男人打了个黑碗,进北大清华也是说不准的。本主任突然就来了灵感,把孙猴子山的阳坡给你了,你拉上几十个,不,几百个俊巴嫂子,搞一个纯嫂子纯手工纯植物男鞋作坊。当下风靡纯手工纯有机制作,本主任再来一个纯嫂子制作。这个买卖不爆红那才怪。他开始用麻线锤子拧麻线。锤子转得溜溜的,一双黄幽幽的眼珠儿便被三嫂搓麻线的大腿吸引了去。那丰腴粉白因为麻线的搓揉而粉红。三嫂感受到了火辣的撩拂却佯装不觉,一颗粉红色的心此刻却成了风筝,飘摇不定。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和她的黑郎在一起是不会有心头酥软遐思悠悠的。因此,她有点害怕,也实在经受不住嫂子们明目张胆地巴结孙老大所发动的风浪助攻而怏怏离去。
5
英国佬坐在沙发上优雅地脱去了那双伯鲁提,有点拘谨,走到三嫂屁股和两只脚连成的那块三角形地带的木地板上。三嫂平放着两只手。我这两只手,该准备着接受异国陌生的脚板了。她想。她的手出奇地敏感,手心的颜色和脉络顷刻间会应着陌生的接触而兴奋莫名,颜色和脉络都会现出从未有过的新鲜。三嫂的感觉也很奇特。三嫂的心里瞬间闪过了好多图样:公公是遭遇春寒的桃花瓣和孙猴子山三家园子三月未雨红土地上的龟背纹。小鲜肉那个连阴天,则变成了两片日本红枫叶,色彩和纹路像极。老爹就取了一回样,像极了萧瑟的阳光投射的秋水……这当儿,英国佬拘束地走过来了,轻轻地把两只小船一般的脚板压在了三嫂的手心上,这种压迫也漫延到了三嫂平贴在木地板上的藕瓜一样白嫩的小手臂的中间位置。三嫂条件反射一般把一组数字投射在了记忆的屏幕上:左脚长度老大点36.4cm,老二点36.3cm,老三点37cm,小四点36.2cm,小五点36cm。右脚长度老大同左,老二同左,老三同左,小四同左。小五点36.4cm做过手术。左脚前点宽13cm,中点宽12cm,后点宽11cm。左脚外踝高4cm,内裸高2.6cm。右脚前宽同左中宽同左后宽比左减0.1cm……三嫂的保养极好的两只小手已经慢慢地从英国佬的脚板下来到了脚板上,一只手包裹了一只脚的上边左边右边。她屏住了呼吸,眯起了两眼。两朵桃花晕从腮颊失却了全部的血润,只剩下了月牙儿的白。三嫂的额头泛出了曙光的青。唯独眉宇间的那颗桃花斑却依旧充盈着血晕,并且微微颤动。与此同步,她的两只手以两个拇指作支点同时轻轻扇动着这个洋男人的脚背,又先左后右,慢慢地抚着洋男人的脚弓。
三嫂在心里说,英伦男人的脚弓好大的弧度,最让我感觉不可思议的是,左右弧度竟然是如此地迥异。中国男人长起骨头来都老老实实的,外国人看来不是……我公公的脚板和这个英国佬一般大小,脚弓的弧度却只有95度。左右一样。我这个洋姐夫左脚都有168了,右脚却只有143。三嫂两手掌心紧密地和英国佬的脚背熨帖在了一起。伏天里,这哪里是两只大活人的脚板?分明是两块冰呀,三嫂的两只手似乎也被冰冻了。姐叫,妹,你已经用去了45分钟,只是用来研究你姐夫的两只脚。三嫂苦笑,说,姐夫的脚好复杂哟,我必须把他研究简单了,才能保证送给姐夫一双漂亮、安逸的三纯拉帮男鞋。
姐若有所思,想,我用尺子量固然简单,却把脚面简化成了一条线。她用手心去感受他的脚面,复杂固然,却感觉出了本来就是的复杂。妹说,姐,我是不是有点笨。姐说,妹,不是。妹制作的鞋子注定了比姐的贴切、柔和、舒服、人性。妹说,我这一套只会做布鞋,做皮鞋不中。姐说,我有一个预感,欧美人,也许是欧美男人,也许会愈来愈喜欢布鞋。妹会火遍全球,比姐还火。姐夫说,二十一世纪肯定是中国人的世纪,包括鞋子,包括三嫂。姐拥抱了妹。说,没有金刚钻,焉敢揽这瓷器活。伯鲁提的古法语难住了她的翻译。小鲜肉却凭着感觉翻译出来了。洋姐双手捧花般捧住了小鲜肉的双腮,送上一个热吻。妹顷刻间变成了醋溜白菜。娇嗔姐夫,怕老婆吗?不怕?那给咱也来一个。小鲜肉不翻,洋翻泽亦不翻。姐夫只好呆若南极企鹅。
6
已婚未婚的男人。三嫂的那口子显然是个例外,女人们故意回避。鞋底的花样一针针完成,一页页纳上了某种快意。三嫂却似乎没有一点儿恼的样子,她明白女人们心里的盾和矛。和女人们在一起她是不会有丝毫的落寞,她有上乘的对付那些同类的盾,带着矛的盾。心里不大好受的时刻是在夜晚,她要早早地关灯,做那桩事体需要闭死眼睛……她捡起泥地上的一批子细白的麻,用心地分成几股。捡出一股,放进嘴巴,用白玉一样的牙齿撕出一个尖头,续进麻线中。这时候,有“木油麻子”在木油——木油——骂——的叫唱中把一股尿洒下来,粉一样落在三嫂的脸上,她觉得熨帖极了。她细声慢语地拿出了最快的手速。素,看看你家那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你不能叫你公公找个门子把他送进一个公司当个端茶倒水的勤务?那也比在工地上当小工高出一大截子。我公公当了一辈子耕师傅,他只有吃牛屁的本事。唉。三嫂一叹。槐荫是墨绿色的,写上了女人们的脸。三嫂又是一个例外,不自觉的微笑爬上脸,犹如崖边的扁豆花不自觉地爬上崖头。俺公爹把老二安排当了县农机站站长,把黑老三安排到宋家庄大矿当了扳道工,一个班只扳七八回铁道岔子,每个月五千块便交到本当家的皮包里了。黑老三不让我再搓麻线纳鞋底糊袼褙取鞋样儿捏脚模儿做拉帮男鞋儿,可是,老娘传给俺的独门绝活,三嫂舍得了考大学也舍不了它。吱啦啦——滴溜溜——木油——木油——骂。女人帮里静悄悄的,只有三嫂还想说话。俺感觉着男人们光穿机器流水线制造的皮鞋总有腻歪的一天。
有点六神无主的样子。于是就用公公给她的钱买了一头黑花奶牛,给公公和婆婆下奶喝。于是,就时常去田野里放牛。牛啃着伏草,眸子永远看着嘴巴下的巴掌大小的土地。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却好像想不出他的模样。公公回家的那晚,她怯怯地问,爹老了,这日月可是怎么过法?男人不做声响。黑暗里,伸过来一只粗糙的手。她厌烦地翻过身子,骂,死牛,一边去。从此,她失去了一个女人的那种兴趣。男人要搬到矿上住,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说,去吧,多拿些钱。男人立了眼睛,我不回来了。她说,我去放牛。三嫂。小鲜肉顶了一头高粱花从青纱帐里钻出来。一声颤颤地叫,吓了她一个机灵。他高中毕业了,也高考完毕,正在家里等通知。你……他站得离她很近,眼神也不大寻常。你……我……他的嗓子很干燥说不出话来。她发起了呆,一颗心慌乱地开放出桃花瓣儿。小鲜肉拉起了她的手率先下了堰。她不动。她还是推开了他。她一屁股坐在了长满青草的堰上,劈开腿,颤抖地叫,表弟,过来了。脱下你的白耐克运动鞋,三嫂用我的手……包包弟的脚,取个样儿,嫂子用心给弟做双拉帮鞋。小鲜肉却哭了。乖乖地脱了鞋,光光的白白净净的处子脚站在了三嫂平摊开来的两只有着桃花红蜘蛛网的手心上。三嫂有点迫不及待地包住小鲜肉的中国标准36.5码的肉感极少骨感极强的脚。小鲜肉抖抖地向三嫂的中心逼近。三嫂也抖抖地向后挪动她的肥臀。小鲜肉还是逼近了三嫂的柔软。他叫,三嫂,我不上大学了,我要和你一块做鞋。(未完待续)
原载《山东文学》2023年第10期
现载《绝对文学》3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