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从山中来——客家山歌的大山情怀

歌从山中来——客家山歌的大山情怀精华热点

25-03-21 17:38 4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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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山歌特出名，条条山歌有妹名，

条条山歌有妹份，一条无妹唱唔成。

这些悠远绵长如同天籁，而又似曾相识恰似乡音的歌声，就是名闻遐迩的客家山歌。我们追随歌声和歌声背后的故事，寻访华夏文化的重要代表——客家文化。

在历久弥新的中国，有一支客家民系，他们是汉族这个庞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包涵了语言、服饰、饮食、建筑，尤其是山歌，这所有的总和，被称为客家文化。它具有华夏文化的共同特征，坚韧、绵长、富于凝聚力与延续性。

▲陈菊芬《青青的山歌》

客家山歌，以歌证史，展开的是一幅全景式的客家文化地图。从故土中原迁徙到南方，再开枝散叶到全球。黄河是客家人的母亲河，中原是客家人的母亲大地，更是客家山歌的母歌。客家山歌是客家人精神的凝聚。从中原到南粤大地，从原乡到五洲七洋，客家山歌是流淌在客家人血脉里的律动。山歌里，有客家先民穿疆过埠的艰难，有等郎妹令人断肠的辛酸，有妇女田头地尾劳作的坚韧，有少年郎崇文重教的恭敬。客家人根在中原，情系河洛，他们是华夏的子民，是炎黄的子孙。无论漂泊到哪里，无论相隔多么遥远，被黄河水浸染过的客家儿女，都浸透了永不褪色的印记，那就是：我是客家人，我是中国人。

客家山歌中，充满客家人对故土的怀念，对住处的爱恋，以及对未来的期待。每一首山歌，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一幅生动的画面，一段立体的历史。这山歌里的画面、山歌里的故事，就是客家人的地域版图，更是中华文明的脉络。

走过客家的千山万水，听过山歌的百转千回。我，为客家山歌而来。

大山之声

客家人对中原血脉的继承，山歌是最有力的证明。“逢山必有客，逢客必住山。”山歌在山里唱，山歌是山里人唱。

南中国连绵的大山，是千年来客家人魂牵梦萦的摇篮，生长歌哭的舞台。客家人走出封闭的围龙屋，狭小的古村落，睁眼、抬头、落脚，都是无始无终的山地。他们在山野之间劳作、行走、栖息，饥渴、孤独、恐惧无穷无尽。为了排遣压抑，寻求同伴，他们用生命来歌唱，最早的形式便是“号子”。他们的号子，不同于北方地区群体协作式的“杭育”号子，而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斯人独立于天地之间，四顾苍茫，期待有缘之人：

哦嘿，依溜哇老妹哎，

有好山歌哇，你都溜等啊来哟嘿！

如此热情的歌声，才能引来这山唱来那山和，悠扬、奔放，而又不失清丽、婉转，如山一般高亮，又如山溪一般清纯，客家山歌，是山的呼唤，山的回响。

沿着大广高速公路北行，越过广东的和平县就来到江西的龙南市。我要找的是被当地人誉为“妹妹找歌泪花流”的龙南市文化馆馆长廖小凤。我与小凤姐姐多年前因为山歌在QQ里相识，多年来“隔屏如相亲”，常常通过QQ讨论山歌交流山歌却不曾谋面，直到2015年在江西赣南师院参加客家学术研讨会，我俩一见如故欣喜地拥抱在一起，让在场的所有专家都笑谈我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廖小凤就是这样一位客家妹子，热情、爽朗、执着。龙南市的杨村镇是九连山脉一带，那里山高林密，“八山一水一分田”，出门谋生的“肩担客”经常与凶猛的老虎相遇。“人，三分怕虎；虎，七分怕人。”“人先作威，虎躲藏；虎先作威，人遭殃。”由于经常出门，人们总结了一套智斗老虎的秘诀，就是当他们进山过坳时，都要放开喉咙提高嗓门，高唱山歌。由于歌声又尖又亮，高亢悠远，久久回旋在山谷之间，老虎听到歌声不敢作威，乖乖让路。龙南高腔山歌“过山溜”便因此得名。

2004年廖小凤在文化馆工作，她去拜访音乐前辈钟诗权时，钟诗权把20世纪80年代采录的过山溜录音带放给她听：

啊喂！阿哥（尼格）出门（哪）过广东（喔），打只（啊）（尼格）山歌（哇）显威（呀）风（哟）！隔山（哪）（尼个）老虎对走（啊），寻到（哇）（尼个）钱来（哟）转家（呀）中（哟），（啊喂嗒）！

由于使用非常难懂的杨村方言演唱，衬词又是如此丰富，演唱形式也很独特，除了能听懂“啊喂嗒”之外，基本上不知道唱的什么，但小凤却被它的音乐气势深深打动，被前辈的辛勤付出所感动。钟老师还介绍说：“杨村过山溜是很有代表性的客家高腔山歌，因为音调很高，演唱难度很大，因此很少人会唱。盒带中的演唱者叶金桥，在1979年采录的时候唱得很好，第二年就唱不来了，现在已经过世了，还有一位能唱的也已经过世了。”

都说一方传统艺术照亮一片天。为了不负传统，不负前辈，不负自己的梦想，2005年廖小凤开启了前往60公里外的杨村寻歌之旅。

起初，她请乡镇文化站干部带路，结果不是扑空，就是村民不好意思唱，听得最多的理由是：牙齿都漏风了，歌词也不记得了，唱得不好听……有时候磨破嘴皮总算开口唱，也是耳熟能详的普通山歌调。于是，廖小凤改变策略，在公交上寻找，因为杨村公交每班都能坐满，路上将近60公里。由于一路有人上下车，需要2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可以接触很多村民，而且村民相互之间不一定是熟悉，不熟悉容易开口唱。廖小凤原本晕车呕吐，但她强忍难受在车上带头唱山歌，以此唤起乡民们唱山歌的兴趣，进行各种山歌交流……多年的公交车上的山歌交流果然很有收获，廖小凤不仅得到更多线索，而且被锻炼得不晕车了。

寻找杨村过山溜的第五年，终于有了回报。

2009年1月14 日除夕之夜，廖小凤得知一位在广东打工的农民工回来过春节，便一早赶往杨村。杨村人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杨村的美食也一样出名，年料、米酒端上来，她们边吃边聊，很快聊到过山溜，67岁的老人两眼放光，但是只是眯眯笑，就是不好意思唱。于是廖小凤故意哼唱一曲“过山溜”逗他，问他是不是过山溜，他这才亮开嗓子唱起来了。他一亮嗓子，廖小凤的心顿时亮堂了，激动得眼泪哗哗直流，这么多年，总算把唱老虎歌的阿哥找到了。虽然听不懂他唱的什么意思，但是从歌声能想象出它的画面、它的意境。赖月全，一个憨厚的农民，在广东打工因为思念家乡，寂寞时常常哼唱家乡的山歌解闷，工友们把他当作打工歌星，常常鼓励他唱山歌。如果没有这段打工经历，或许他和其他村民一样不好意思唱。

苦心人天不负，五年寻歌问艺，妹妹找歌泪花流，有辛酸的泪，更多的是开心的泪，虽然付出了很多，但得到了更多。

▲廖小凤（左）

为了让这个珍贵的山歌活下来，传下去，廖小凤一手做保护研究，一手做传承实践，培养更多的传唱人，在龙南的各种艺术场所、中小学课堂乃至省内外，以及马来西亚、泰国等国家，都能听到廖小凤高亢的过山溜和热情洋溢的笑声。虽然，“肩担客”的生活场景已经一去不返，而老虎也成了珍稀动物山里见不到，可是廖小凤的歌声，却能引来了更多来自五湖四海的热爱客家山歌的“老虎”。

“因为这个过山溜不仅是吓老虎的，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同砍柴的伙伴们的集结号。早晨出门大家到了溜岭（当地人称聚集的地方为溜岭），用过山溜呼唤同伴出发；到天黑要回家的时候，也集合到溜岭，如果有十个人，一个人打哦嘿，其余的九个人会发出回应，此起彼伏的过山溜在山上回荡，整个山上就是一个交响乐。龙南过山溜，它体现的是客家人的人文关怀，是团结之美，是关爱之美，是和谐之美。所以它值得我们用心守护，代代相传。”廖小凤说着这些话，脸上洋溢着像鲜花一样盛开的笑容，声音里透露着让人怦然心动的激情。

精神的传承，文化的传承，正是承载在这样一种最民间的最接血气的艺术形式上。客家山歌，代表了这个族群对中原精神与文化全面的继承。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这首革命歌曲随着电视剧《长征》的热播飞遍大江南北，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歌曲。但是不多人知道，它改编自江西的客家山歌《长歌》，因为歌曲有十段，又名《十送郎》，1960年在中国革命历史歌曲表演活动中，由空政歌舞团演出而扬名。它之所以传唱不衰，除了红色主题之外，连绵往复的句式，温柔婉转的曲调，还有南方山区红土地上的种种风情，多为客家女人送自己的表哥上南京下广东时的心声：

一送里个表哥，介支里个柜子边

双手里个拿到介支里个两吊钱

一吊里介拿你，介支里格零星用，

还有一吊拿给你做盘缠，

表哥听妹话，出门浪子都要里介爱惜钱

《十送红军》与这首江西客家山歌《十送郎》，音符都没怎么变，基本上是一样的。

当年的中央苏区与客家大本营是重叠在一起的，赣州市、梅州市，加上闽西近10个县，以及广东的南雄、龙川、饶平，都在中央苏区范围内，好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客家人。

中央苏区是共和国的摇篮。

《十送郎》那句句叮咛，声声牵挂，还有婉转缠绵的曲调，就是客家人祖祖辈辈一路传唱下来的。不说红军撤离中央苏区后，“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灭种”的对客家乡亲的大屠杀，只说当年跳出德国军事顾问设计的铁壁合围的中央红军，开始是30 万人，过湘江之前还有8 万人，而最后到达陕北的则只余3万人了，而这30万人或8万人中，绝大部分都是赣南兴国、瑞金的客家子弟，赣南的将军县兴国，当年的人口23万，就有9万人参加红军，可谓男女老少齐上阵。客家人用鲜血与生命，保住了红色的火种。二万五千里路长征路走下来，每一里路倒下的战士里都有一位客家子弟，当年的《十送郎》，讲述着多少母送儿、妻送郎的故事。

客家人，用鲜血与生命铺就了这二万五千里征程。客家山歌，传唱着共和国一个又一个新的征程。

大山之子

买梨莫买蜂咬梨，心中有病没人知。

因为分梨故亲切，谁知亲切转伤离。

粤东客家人相传：被蜜蜂叼过的梨子成熟后会特别甜，但是梨核却会发黄甚至腐烂。借用感情“亲切”和把梨子“切开”的谐音，用切开梨子看到“心病”来表达恋人间分离的伤感凄切，还有什么更生动更感人呢？平凡之中包含着不平凡的故事和道理，这或许也是客家山歌的“何其才之大也”。

这是中国近代卓越外交家、启蒙思想家、改革家、著名爱国诗人黄遵宪辑录的客家山歌。他被誉为中国古代最后一位大诗人，也是近代最早的第一代大诗人。他把客家山歌称为“人间天籁”，认为“以人籁易为，天籁难为也”，是所谓的文人墨客无法企及的。

▲黄遵宪

世界客都梅州市东郊周溪畔的“人境庐”是黄遵宪的故居。人境庐取意于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名句。1884年春，由黄遵宪亲自设计建造，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个曲径回栏，花木掩映，景致清雅的人境庐，黄遵宪晚年创作了大量诗歌，并自选和编订了《人境庐诗草》。

这里距梅江不过百步，现今的城市已不是从前的禾田、鱼塘；更不见牧童、樵妇和船老汉“哦嘿，依溜哇”的劳动号子夹杂着的山歌声，只能从这里陈列的书稿和文字去搜寻黄遵宪的少年生活。他的家庭是书香门第，曾祖母李氏和母亲吴氏都出身于封建官僚知识分子家庭。曾祖母李氏是民间文学爱好者。黄遵宪在咿呀学语时，李氏就对他口授民谣：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口一口塘，放个鲤鱼八尺长。

黄遵宪从小就受到了客家民谣、山歌的感染和熏陶。他的《人境庐诗草》的清新之风，一扫旧体诗的陈腐暮气。

一把芝麻撒上天，客家山歌万万千。

唱日唱夜唱唔尽，唱年唱月唱唔完。

也许正是这种平铺直叙，又引喻巧妙的自然艺术，给了诗人与生俱来的影响。黄遵宪最著名的“诗界革命”的主张“我手写我口”，正是来自于青少年耳濡目染的客家山歌。山歌，毫无疑义，便是“从口出”的，这“松出口”的典故，在客家人中深入人心。诗人认为山歌是自然界发出的美妙的声音，是纯朴民情的真实表现，是客家山民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诗人的《人境庐诗草》收山歌九首，其小序说：“土俗好为歌，男女赠答。颇有子夜，读曲遗志。”

黄遵宪大胆地提出了“我手写我口”的理论，不受古人的拘牵束缚，要以“流俗语”入诗。这与客家山歌的“我歌唱我心”是同出一辙的。他一方面大量创作客家山歌，另一方面认真辑录整理客家山歌，来展现客家民间生活情景。黄遵宪因在外为官多年，时间越长，接触他国风情越多，就越思念故乡，“嗬嗨！有好山歌呀，溜呀溜等到来哟”那熟悉的山歌调，总是他漂洋过海的牵挂。

黄遵宪亲自辑录整理民间歌谣，现存有《山歌》十五首。还有用山歌体写的一些竹枝词和新诗，特别是他用客家山歌口吻写成的叙事诗组诗《新嫁娘》，在当时轰动诗界。他用大量的客家山歌来展现客家人民劳动、仪式、情感、生产、过番、历史、传说等，如他所写客家山歌对唱时的情景更加是如在目前：

一声声道妹相思，夜月哀袁和竹枝。

欢是团圆悲是别，总应肠断妃呼唏。

诗人认识到山歌是劳苦大众抒发悲欢离合思想感情的东西，是展现客家妇女别具特色的生活画卷。黄遵宪的客家妇女诗主要在《山歌》《新嫁娘诗》《己亥杂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送女弟》《寄女》《邻妇叹》《五清道中作》中，共约八十多首。在这些诗篇中，诗情的笔触伸进客家妇女的生活层面，赞颂了她们刻苦耐劳、俭朴质实的优良品质。

从信阳山歌到客家山歌，正是中原旧族南迁一路上留下的“遗俗”。黄遵宪自注“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所称：“礼俗多存古意，世守乡音不改，故土人别之日客人，方言多古语，尤多古音。”

在他的世界诗文中，也融入了客家山歌，尤其是革新意识——作为大诗人也是大外交家，戊戌变法的主将之一，也正是他具有一种全球的视野——这才有他率先发起的“诗界革命”，“我手写我口”，他自称：“余离家日久，乡音渐忘，辑录此歌，往往搜索枯肠……因念彼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总，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正是远离故乡，漂泊无定的岁月，才会对原乡有深深的眷恋，这才把山歌一路唱来，而了无羁绊的命运，又让人们获得一种全新的自由，于是客家山歌才愈来愈放达，称情直往，无所畏惧。

客家山歌，与客家人迁徙史就这样紧紧地焊接在了一起，难分难解，陈寅恪有“以诗证史”一说，这里，同样也是“以歌证史”了。

不学诗无以言，学诗则“授以政”“使于四方”。山歌源自诗经，这里的人民知道礼义廉耻而又学问深厚才思敏捷，才能在贫穷的土壤上生存与发展，走出去，影响未来。

出生蕉岭高狮乡，早同山歌结鸳鸯，

相亲相爱几十载，每日同下又同上，大家喊捱山歌汤

这就是在世界客都梅州，视传承山歌为天职的山歌大师汤明哲。

汤明哲一生都致力于推广客家山歌。他被当地客家人亲切地称呼为“山歌汤”与“汤老爹”，梅州人视他为至宝。

2006年，为了学习客家山歌，更为了筹备我在广东广播电视台举办的“青青的山歌⸺菊子电视歌会”，我专程到梅州寻找汤明哲拜师求艺。作为一个不是生长在梅州的被当地人称为“不正宗的客家人”来学唱客家山歌，我心忐忑。初见汤明哲，他张口就唱：

天上飞来五彩云，今日见到陈菊芬，

千里登门来学艺，日后赛歌得冠军。

我顿时泪流满面，山歌让我们在瞬间成了亲人，成了嫡亲的师徒。

汤明哲告诉我：“唱好客家山歌，传承好客家山歌，不仅需要认真努力的付出，更需要热爱文化不求回报的情怀。”汤明哲自15岁起就受母亲唱山歌的熏陶，开始唱山歌。1949年后，汤明哲考进了华南文工团，后又因“想山歌”转回梅州市的兴梅文工团。在文工团，汤明哲见老一辈人唱歌时，歌词贴满了墙壁，茅塞顿开：“能写能唱那才是真本事。”从此，汤明哲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了客家山歌的海洋中。17岁时他便开始创作山歌。由于成果丰富，反映移风易俗题材的《山村新风》被搬上了北京大舞台，人们给他一个雅号“山歌汤”。

▲汤明哲

1988年在美国旧金山召开的第九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上，广东梅州作为中国大陆内地客属团体代表首次参加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当台湾代表团抵达时，有数百名当地客家籍侨胞迎接；而当梅州代表团抵达时，由于此前缺少交流与了解，迎接者仅有三人。为了化解这个隔阂，以汤明哲为首的“七人客家山歌团”在当天的晚宴上举起酒杯，汤明哲用纯正的客家话即兴唱出了这首山歌：

千年榕树共条茎，世界客人一家亲。

头颅顶上共客字，隔山隔水心连心。

“一唱的时候，各位代表就尽情拍手。”至今老师都会满面笑容地回忆那个场景。山歌顷刻间打动了在场客家乡亲的心，大半个会场的人轰动了，大家纷纷走上前来寒暄问好。美国旧金山华文报纸在次日的报道中用“独领风骚”来形容梅州山歌团当晚的表现。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同志相当高兴，他写了一份报告给外交部：“中国梅州的山歌手们起到了外交机构所起不到的积极作用。梅州代表团的成功亮相，也为中国梅州市1994年成功承办第十二届世界客属恳亲大会奠定了基础。”

从此，梅州“山歌汤”多次应邀到美国、东南亚各国演出。后来每次我在海外演出或者出席活动，各国乡亲得知我是汤明哲的弟子，都格外亲切。作为汤明哲的学生，我体会到了荣耀，更深深体会到了自己肩负的重任。

如今，汤明哲已是耄耋之年，他用更多的精力集中培养新人，特别是年轻一代山歌手。1998年开始，他就在梅州嘉应学院音乐系开设山歌课，至今仍坚持每星期授课，现在梅州市区的中小学、幼儿园都有汤明哲的歌声与身影。汤明哲在嘉应学院开办了山歌特长班，并且自己出资成立奖学金制度，鼓励和挑选对客家山歌有基础和兴趣的学生考研，希望对客家山歌进行更系统更深入的研究与传承发展。

2009年，汤明哲被评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汤明哲与客家山歌一样，永远留在悠远的音流当中，流在千山万壑，流往千秋万代。

大山之魂

八月十五月光光，阿姆同拜呀拜月光

阿姆问我一声，故乡在哪方啊

月光啊月光光，你呀照四方

请你讲知呀，哪里是捱的故乡

这是一首客家人的歌。这些年，无论我在中国境内的客家地区，或是港澳台，或是东南亚各国，只要唱起这首歌，就会不断地被要求重唱，最后一定是全场齐唱。人们的眼睛里，此刻总是蓄满了泪。他们高唱的不仅是月光，而是月光下的故乡，更是游子对故乡的思恋与渴望。

在广西贺州姑婆山，我拜访了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曾龙城，他的灵感来源于客家童谣。

海内外每一个客家地区几乎都有《月光光》这首童谣，只是歌词有别。内容或是鼓励读书，或是传播知识，或是表达审美观。但是每首童谣的开头，一定是“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月下的家乡如此美好，努力读书高中了状元，骑着白色的马儿，穿过开满莲花的池塘荣归故乡。

一首歌，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于是歌曲创作的素材找到了客家童谣《月光光》，唐山在海外就指中国，唐山就是唐人的故乡。不同国度地域的客家人，用最融合、最温软的情怀，仰望着这一轮思乡的月，吟唱着最深情的《月光光》。

柑子跌落古井心，一半浮来一半沉

你若要沉沉下去，莫来浮起动郎心

如果只听歌声不见人，很难相信这首山歌会出自这样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之口。他叫熊德龙，是尼泊尔与印尼血统的混血儿。

2009年，梅州世界客商大会。我初次遇见相逢熊德龙。“呢，两个月大的时候，在孤儿院，善良的广东梅县的华侨，在印尼把捱收养，所以从细伢爸伢姆就灌输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思想，客家人的一种优良传统。伢姆喜欢唱山歌，细的时候，佢就会教捱唱山歌……细个时候，一家的生活很贫穷，伢爸经常为了生计在外漂泊，伢妈就做裁缝，维持生活。有时候捱在缝纫机旁边，就听佢唱山歌，所以捱认为，山歌不光旋律好听，还有它的每一句歌词，很有一种中华文化深奥的知识。”当年在梅州，熊德龙用一口纯正的梅县客家话，笑眯眯地回忆着，讲述着，仿佛碰触着心灵深处最柔软的温暖。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晃又是多年不见。

不久，我在一个客家文化网站里看到了这样一个山歌故事：一位旅美的老太太，从年轻时起就喜爱山歌，由于长年旅居海外，异常思念家乡。在她生命垂危的最后时刻，久久不能瞑目。是她的儿子，把童年时妈妈教他的山歌一首一首唱给人事不省的妈妈听，从“月光光，秀才郎……”唱到了“鹧鸪鹧鹧，挑水淋蔗……”，他唱了将近一个小时。奇迹发生了，昏迷多日的老太太竟然跟着儿子唱，儿子唱一句，老太太答一句，儿子再唱一句，老太太再答一句。母子俩就这样反复唱着念着，老太太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山歌，陪伴她回到了故里。

独坐窗前，我被山歌震撼，流下了感动的泪。

2015年，在台湾的世客会上，我再次相遇了熊德龙。谈笑间，说到这个故事。熊德龙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还是用纯正的梅县客家口音说：“个只赖子（儿子）就系捱呀！”……“捱觉得负起了做儿子的最后责任。”

熊德龙，这个没有一丝客家血统的孩子，没有丝毫中国人长相的外国人，直接受益于客家母亲的教育。熊德龙后来成了国际闻名的报业大亨、社会活动家、著名的“华侨领袖”，他称自己是“没有百分之零点一的中国血统，却有着百分之一百的中国心”的客家儿子。多年来，他用一个客家人后代的情怀，关注家乡的发展，注重乡情亲情，成为华侨领袖中爱国爱乡的典范。

“礼失而求诸野”，音乐也是如此。山歌，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客家山歌让客家人的移民特征凸显在每一个有客家人的地区。客家山歌的“山”是一种标识，更是巍然屹立、万难不屈的精神。

正是客家山歌，使客家人证明了自身是中原文明的传承者，始终不渝的传承者，一千年唱过来，一千年唱下去，不改初衷，不改本色。

［本文系2020 年度广州市十三五哲学社科规划项目《广州客家族群方言歌谣的文化开放性特征研究》（2020GZGJ145）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陈菊芬（广东技术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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