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于江龙,笔名静川,鲁迅文学院九二届作家研习班进修;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首届、二届高研班进修;诗选刊第三届高研班进修。现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吉林市诗歌研究会副会长。都市头条《新诗塬》主编。
黑土地上的缄默(组诗)
文/静川
松花江畔的《浮雕》
松花江结冰的瞳孔里
一尊青铜头颅,正被解冻
1915年天津的槐花,落在你
青布长衫的褶皱里发芽
二十岁的新枝,撑破铁幕
书页间,硝烟渗出墨色
你是吉林城,第一根火柴
划亮在1925年的雪夜
五卅的伤口,裂成旗帜
沪案后援会的钟声
撞碎三十座县城的沉默
游行队伍是解冻的江河
漫过伪满警察署的石阶
马家茶馆的茶渣里
藏着油印传单的胎动
你教回民兄弟辨认
《新青年》封面的麦穗
如何在黑土地,长出铁器
清真寺穹顶的月光
滴落成传单上的标点
你被捕那夜,松花江暴涨
镣铐在皮肤上,刻下等高线
你说血液是另一种墨水
牢房墙壁,被你反复书写
直到哈尔滨的枪声
在1928年凿出缺口
三十三岁的火种
跃入冰层
如今,雕像的青铜底座下
有暗河在搬运,1919年的回声
每当春风掀开历史课本
总有人听见五四的雨点
敲打教室玻璃的棱角
而你,始终是未完成的浮雕
在松花江的冰面下,在金伟信先生
为你撰写的小说里
持续燃烧着——
北 山
石阶啃食经卷的厚度时
玉皇阁檐角正滴落雍正年间的铜锈
钟摆垂落成舍利
松涛漫过三百六十五级青铜的喉咙
关帝刀锋上栖息的雁阵
衔来康熙南巡时遗落的绳结
烈士碑文在苔藓里游动
花岗岩渗出盐粒
像未及封缄的阵亡通知书
残雪在药王庙脊兽齿间融化时
某个朝代的体温正从斗拱裂缝蒸腾
风铎吞下整条松花江的呜咽
而龙纹在残碑上
游成磷火灼伤的图腾
烈士陵园柏树年轮里
嵌着昭和十四年的弹片
月光用银针缝合碑文裂缝
露珠却在黎明前
偷走所有带血的名字
放船歌的骨殖沉在江底
渔火咬住乾隆御笔的钩
石狮子瞳孔里
康熙的船队正切开雾凇
航迹凝固成山脊线
揽月亭飞檐钓起九颗北斗时
关东军的探照灯仍在松针间溃烂
铜香炉把祈愿锻打成锁链
而渡江的冤魂
始终卡在钟锤与青铜的缝隙
帝王銮驾碾过的车辙里
开出八瓣格桑花,每片褶皱
都裹着萨满鼓褪色的胎衣
当暮色泼向烈士碑林
所有名字都在花岗岩上重新发芽
雪落进康熙诗稿的折痕
放船歌长出龙鳞状的冰凌
钟声在虚无中结网
打捞起江底锈蚀的箭镞与
玉玺上剥落的朱砂
陶片纪年
青铜在探方里翻身时
晚霞正啃食断崖剖面的妊娠纹
陶鬲腹中未熄灭的灰
突然认出昭和十四年的弹壳齿痕
考古刷扫过三号灰坑
战国箭镞与满洲国铁钉
在淤积层完成嫁接手术
而陶纺轮继续旋转
纺着松花江结痂的经纬
探铲带回的芯土里
东汉渔网坠与关东军纽扣
在显微镜下交换染色体
淤沙突然痉挛——
某截指骨正从生土层分娩黎明
绳纹陶把指纹烙进岩层时
防空洞的霉斑正繁殖成新图腾
青铜钺的缺口渗出松脂
黏住昭和九年未及降落的雪
陶豆圈足陷进战壕曲线
三足器在弹道计算中保持平衡
当测绘仪切开文化层
所有年代都渗出同种铁锈味的羊水
墓葬群枕着航弹的倒影
婴儿颅骨与钢盔分享同种钙质
考古队的灯光垂下钓线
在淤沙中打捞起
半部《三国志》和整张防御工事图
陶耳杯盛着江水的耳鸣
探方壁渗出秦汉箭簇的冷汗
而弹片始终在陶瓮腹部
练习发芽,年复一年
长成青铜树分叉的阴影
文化层在X光下显影时
战壕的静脉突然连接上青铜时代的星图
当所有陶器停止呼吸
松花江正用淤沙的舌头舔舐
那些被编号为1943的月光
哑光的证词
水泥烛台在蒲公英根部呼吸
儿童的笑声正穿过昭和九年的裂隙
青苔爬上花岗岩断面时
树根突然抽搐——地底埋着
半截被篡改的罗盘指针
神道碑的脊椎在混凝土里发芽
石龟驮着满洲国的等高线
乌鸦掠过尚未钙化的方位角
每个十字钉都渗出
伪满地图上发霉的经纬
祭典的铜铃在松针间溃烂
蒲公英伞兵占领了拜殿基座
那些被强制的鞠躬姿势
正在苔藓褶皱里
繁殖成花岗岩的骨刺
樱花根系刺入碑文腹腔时
钢筋正以殖民地的菌丝形态蔓延
混凝土吞下整部《满洲实录》
却卡在神道碑与烛台的
对蹠点上呕吐铁锈
钟摆锈成问号的那年
松花江用淤沙的舌头舔舐
神社地基里未结痂的弹孔
而石灯笼始终是
黑夜无法消化的硬块
儿童骑在烛台缺口嬉戏时
地底突然涌出昭和年间的霜
钢筋在月光下蜕皮
露出混凝土芯样里
未缴械的体温曲线
测绘仪切开土层剖面
指纹正沿着殖民图纸的等高线溃逃
当所有坐标长出菌斑
水泥的喉咙里
突然涌出被篡改的潮汐
仅存的烛台是哑光的证词
裂缝中渗出时间未愈的淋巴结
乌鸦啄食混凝土痂壳时
地底的罗盘针突然指向
所有未曾愈合的北方
暮色泼向残缺的基座
钢筋在暗处拧成更深的问号
当蒲公英再次举起义旗
水泥的瞳孔里
永远卡着半枚未降落的雪
丰满大坝的复调
松花江在混凝土的血管里倒流
旧坝基的裂缝里,指纹正沿着
昭和九年的等高线攀爬
钢筋锈成琴弦,弹奏出
淤沙下未愈合的等高线
新坝体的玻璃幕墙吞下整条银河
测绘仪在断层扫描
那些被水泥封印的呐喊
数据洪流冲刷着
地磁线里蜷缩的旧账本
万人坑的磷火漫过泄洪道
骸骨在坝基深处重新排列算式
每块花岗岩都渗出盐粒
像未缴械的汗腺仍在分泌
帝国图纸上发霉的经纬度
新浇筑的坝体长出年轮
GPS坐标啃食着劳工编号
当无人机掠过水面
所有沉没的籍贯都浮出
成为浪花撕咬的验算纸
旧闸门铰链上孵化的青苔
正翻译体温消逝的速率
混凝土芯样切开剖面——
昭和十四年的雪
卡在钢筋与血肉的晶格之间
新坝电梯井里涌动的光
是三十万亡灵重新排列的摩尔斯电码
电流穿过松花江的脊髓时
水位线正吞咽花岗岩里
尚未钙化的指纹
万人坑的牙齿咬住大坝投影
混凝土在月光下蜕皮
露出昭和年间的施工缝
渗出的不是水,是时间
在骨密度检测仪上尖叫的等高线
新坝体的光正在解方程
而旧坝的阴影始终是绝对值符号
当电流切开夜幕时
所有未闭合的瞳孔
都在混凝土的余弦函数里涨潮
文 庙
松花江吞下最后一块青铜残片
我曾在芜湖数过坍圮的廊柱
那些被苔藓篡改的榫卯
正把1998年的月光
译成甲骨文形状的裂纹
百年樟脑味在门槛下结痂
墨锭在石碑的静脉里重新结晶
穿校服的女儿伸手触碰棂星门
霎时惊起檐角铁马
千年前赴京的书生
抖落满袖应试的雪
旧书摊的瞳孔在暗处眨动
光绪年间的蟋蟀仍在唱针下转圈
当铜钱从《论语》扉页滚落
整个宣统二年突然侧身
让穿长衫的幻影
打马穿过二维码织就的星图
状元桥的倒影正在融化
石狮子咽下六百年锈迹
打更人将梆子敲成编钟残片
青砖缝里探出未烧尽的诗稿
某个举人用指甲
在桥栏刻下第七遍落榜的月光
大成殿藻井垂落蛛丝天平
称量历代衍圣公的叹息
我偷走半截残香插进女儿发辫
让七十二弟子在暮色中
替她重新束起
被秋风吹散的子曰
崇圣殿的铜漏突然加速
康熙年间埋下的银杏籽
正从导游的扩音器裂缝钻出
碑林用楔形文字咳嗽
惊飞瓦当上假寐的乌鸦
它们驮着尚未出生的诗行
消失在湛蓝的子宫
孔像的袍角正在碳化成星群
石狮子左眼渗出松脂
将二十一世纪凝成琥珀
我拾起女儿遗落的发绳
用它捆扎散落的《乐经》
直到所有消失的笔画
在暮色中重新列队成檐角的风铃
(后记:残香在混凝土裂缝中复燃)
船 骨
一截铁锈在江面呼吸
船钉已长出年轮,松花江
正用透明的舌头舔舐
那些被淤泥吞没的肋骨
木纹里游动着康熙年间的鱼群
整座森林在油锯轰鸣前倒下
蒸汽掀开浪花的扉页
铆钉在低语,拼凑着
帝国版图松动的关节
江鸥掠过军港的残影
桅杆曾刺穿北方的雾霭
桦树皮浸泡着咸涩的号子
月光在船坞里发酵成
三百年的盐
被虫蛀透的图纸仍在生长
墨线勒进花岗岩的静脉
刨花堆里蜷缩着前朝的雪
而铁锚始终悬在
松花江尚未结痂的伤口
航标灯暗哑多年
却仍在吞吐着锈蚀的星辰
木材厂水泥缝里
发芽的榫卯咬住
青铜纪年的回声
时间把船坞折叠成标本
霓虹在钢梁上嫁接新的年轮
当汽笛化作江鸥的骨骼
所有沉没的铆钉都浮出水面
成为这座城市不锈的喉结
沉睡的胎盘
松花江下游裂开第一道冰纹
乌拉街的铜镜渐次苏醒
青铜冰凌悬垂成剑
剖开黑土地沉睡的胎盘
龙潭山的铁链在水底抽动
锁住寒潮的伤口涌出硫磺泉
雾凇花飞出十万只白蝶
撞碎于老船厂机器局的青墙
冬眠的野鸭群啄开晨晖的幔帐
拖拉机犁开江水的肋骨
龙潭深处传来鳞片摩擦声
十里长堤的柳条突然发烫
熊迹在积雪里已酿成参花
而松花江我的母亲河
正用碎银买通遍地春风
总站遗址
月台在晨雾里脱臼成两截
野猫用瞳孔丈量铁轨的青铜血管
裂开的枕木缝隙中
一九七三年的雪仍在发炎
候车室长出第三层眼睑
褪色长椅正繁殖蕨类植物
藤蔓缠绕着老式挂钟
秒针在蛛网上练习倒走
货仓铁门锈成半透明鳃盖
雨水冲刷出铁锈的年份
有人用铁锤叩问
地底沉睡的汽笛回声
检票口裂齿间卡着褪色票据
褪色的铅字游向
混凝土裂缝里的苔藓银河
候车者凝固成盐柱的阴影中
某只行李箱仍在分娩陈年风雪
信号灯在黄昏自愈成石榴
铁轨的琴弦绷断时
蒸汽凝成鹿群从烟囱遗址跃出
啃食墙缝渗出的柴油月光
测绘仪在废墟上播种坐标
钢筋暴露的神经末梢
仍能接收三十年前的电波
当吊塔将往事打包成混凝土方块
我捡起半枚道钉
听见生锈的脊椎深处
传来绿皮火车换牙的声响
苔藓的钟摆
第七座山峰吞下雪的时候
老座钟咽下了最后一粒铜锈
松针在玻璃背面结网
捕猎那些失重的秒
他数呼吸的藤蔓
从岩层裂隙垂落
褪色的青囊渗出戒疤
苔藓爬上眉骨
将褶皱译成梵文的年轮
整座山谷在耳道里打坐
青铜的肉身始终端坐
指甲在蒲团下持续地质变
风搬运空蒲团时
青铜的喉咙开始反刍
云絮在齿缝间发芽
直到霜降第三次漫过窗棂
所有指针忽然松弛
指纹盘旋成舍利塔
静坐的人成为另一枚松果
青铜的血管里养着未锈的雨
等待雪水冲泡的轮回
雾 凇
凌晨五点的松花江在梳头
河面散开三千银丝
渡轮切开第一道涟漪时
有人拾起白鹭遗落的羽毛
垂柳在雾中练习倒立
细密冰晶沿着枝桠
生长出珊瑚的骨骼,或是
某种瓷器冷却前的裂纹
我数到第七根肋骨时
树影正把天空刺成筛子
碎银簌簌落在睫毛上
凝结成更小的棱镜
渔火在十米外打捞呼吸
船桨划破的绸缎深处
有人用银针刺绣
碎冰裹着褪色的姓氏沉入河底
天光亮起时所有枝桠开始退潮
鸟鸣啄食着残存的冰碴
而雾气仍蜷缩在树根凹陷处
等待下一个零下二十度的夜晚
重新结晶成
传说中白狐遗落的尾尖
责任编辑: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