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殇(连载)
朱海燕
十三
一切为权力而权力的时代都是毁灭人类的时代,一切为金钱而金钱的时代都是道德败坏的时代。权力暂时容忍淫威,但决难释放人民的愤怒。我离开姑父不久,那位霸道专权,做了不少恶事,整了不少好人的书记被调走了。可悲的是他未能轻易走掉。在要离开时,他的家被几百名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要他下跪向当地百姓赔罪,人们打出“庆父不死,鲁难未己”的条幅,以咒骂独栽者死的方式来表达愤怒之情。这位曾八面威风的人,这位公社权力的雄狮,此时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出门。是是非非,谁是谁非,人民以这样的方式作出裁抉。县里来人,好言相劝,但群众不听,说他当一辈子干部都是以祸害百姓为本,走一路害一路。这话毫不为过,细观他的为官之路,每去一地,总是和那里的百姓闹得水火不能相容。这时,他却陡生一种忍从性,让他的一位至亲去请我姑父,只有他才能让这些十村八寨的百姓撤离。他的那位至亲到姑父家,开口“叔”,闭口“叔”地喊着。姑父说:“我去说服他们。”姑父去了,居然劝住了那些围堵他的百姓,为那位书记让出一条路来。他和那位书记已经几年不曾见面了,他把姑父封关在家庭的黑屋里,他在权力的官场上肆意释放着权力的能量。由于心不投机,二人再也没坐在一条板凳上。这次姑父为他解了围,互相看一眼,互相点下头,算是作此生他们之间的最后告别。
不久,这位书记也被抓了起来,关在西淝河南岸的小泥沟粮站里接受审查。整他的人,和他整姑父采取的是一样的方式与手段。有人断言,等不到判刑,审查阶段就会把他整死。姑父应该算是那位书记挂上号的冤家对头了,可是,当有人向他调查那位书记的罪证材料时,姑父说,和他的分歧,是人民内部矛盾,是上级与下级的工作方法不同所造成。他没有落井下石。但姑父认为他作为党委书记,在用权问题上出现了破坏性的力量。除他应付的责任外,那一级党组织应当承担责任。党内生活不正常,破坏了党的民主集中制;家长制作风,破坏了干部与群众的关系。姑父这位农民上善若水的大度胸怀,那位书记至死也不会听到。
结果整那位书记的县委书记,经过一段时间,又被别人整了,丢掉了县委书记的职务。为什么各地,名级组织总出现这种“你方唱罢我方唱,你演罢来我登场”的现象?难道说真的是:“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党内生活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常的秩序?
1977年,安徽省委改组,新来的书记上任后,各地开始拨乱反正。姑父到公社要求给他“平反”。他们说:“对你根本就没有立案,也没有作出任何处理的决定,就是免职,压根不存在平反之说。”姑父问:“那顶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咋来的?”他们说:“是那几个人没法给你定罪了,就随便给你一顶大帽子戴。”姑父又问:“你们不都是党委委员吗,怎么没有人站出来讲一句真话?”他们说:“我们也怕书记整我们啊。”
姑父愤怒了:“你们就是一群拿一个共产党员的政治生命开玩笑的混蛋!”他们嬉嬉哈哈地给自己打圆场,说:“那时不是你挨整了,我们到你家不会少吃饭,不会少喝酒的。”
这就是那场十年风雨中,在姑父这样一个普通共产党员身上上演的一场闹剧。让人愤怒,又让人哭笑不得!真理与正义到哪里去了?难道朗朗青天之下,就没有正义的立足的之地吗?总是给好人一个窒息的现实?
那么,在全国这样的闹剧又有多少呢?天知道。这个让无数人丧命或险些丧命的渡口,怎么会出现在共产党人前进的征途上?很值得人们去沉思!很值得历史去沉思!
姑父给我来信,没说平反,他说,他又成好人了;没人通知给他恢复组织生活,他说,他又参加党员活动了。其实这丝毫也不奇怪。姑父本来就是好人,坐在好人的位置上还需要组织去审查吗?这时,他什么都不想干了,干了又怎么样?农民不管当什么,结局还是农民。我也不想让姑父再做什么了,十年风风雨雨,苦难的击打把他原本健康的身体催残成多病的身体,他需要医治伤口,恢复健康。但是,他给我来信说,实在推辞不掉,公社让他做中学的管委会主任。而他做主任的那所中学,恰恰是我的母校。哎呀!这把我吓了一跳,他一个字不识,农民怎么能做中学的管委会主任呢?那时,是一个没有走上正轨的时代,尤其对于农村中学,出现这一幕并不奇怪。后来,刘铸老师给我来信赞扬他,说由于他的出现,整修教室,更换课桌不再成为难题。学校缺什么,他到公社说说,到各大队走走,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这个不伦不类没有档案记载的中学管委会主任,是姑父在政治舞台上的最后一幕。现在能记起这一幕的,恐怕只有我一人了。他人生的功过是非,在他曾经主政的小镇上,再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姑父的处境又得到春风阳光的沐浴。而在部队的我,从战士也被提拔为干部,加之1978年恢复稿费制度,我的经济条件大大改善,对他们给予全力的照顾。
由于当初姑父被打倒,小镇也完成了由集镇到乡村的演变。有人说,姑父做小镇支部书记时,是小镇蒸蒸日上的时期;从他被打倒开始以后的十年,小镇便走上了没落之途。由于他走出小镇的中心,小镇也就失去了灵魂和凝聚力。他的命运,就是小镇命运的缩影。
姑父与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是1986年春节,那时,我在苏州铁道师范学院读书,春节放假时,我回到他和姑妈身边。他66岁,身体极度虚弱。我回家过年仍给他带来极大的欢欣,他买酒买肉,杀鸡宰鹅,把那个春节打发的红红火火。姑妈说,孩子回来,他好像年轻了十岁,连做菜都要亲自下厨。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我知道,那是他硬挺、坚持、强打精神的结果。姑父重情重义,讲面子,有能耐,有威望。因我的提干,转业后又留在北京,做了国家部委报社的记者,他心里高兴,脸上也有了光彩。年根上,从腊月二十六开始,他就把当年和他一起共事的那些村镇干部请来,又吃又喝,又说又叙,我们家总是暖意融融,笑语不断。
年后,正月初二,我回北京,姑父把我送至村口的老槐树下。虽是新春,但仍十分寒冷,我再三嘱咐他保重身体。我走出半里之遥,回身望去,姑父清瘦的身影还伫立在那棵老槐树下,任凭寒风劲吹。我没想到,这是他一生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祯形象画面。若知是最后的离别,那天,我不如不走。
正月初八夜晚,我在京做了一梦,梦见姑父坐在我的床前,不停地对我说:“我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要我为他写篇悼文,告诉小镇上的父老乡亲,他这一辈子为小镇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天地良心,无愧于父老乡亲,无愧于自己的祖坟与唯要来的儿子。我哭了,我从梦中哭醒了。醒来,喝杯热水,又去了一趟厕所。那时,我还住在一幢筒子楼里,宿舍距厕所有30多米,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应该是十分清醒了吧。复又入睡,睡着后又做一梦,梦见的还是姑父,梦中的情景居然和前面的一样。他叮嘱我,要把关于他的掉文写透彻到位,向父老乡亲说清楚讲明白,小镇的没落是从那场运动开始起笔的,一切的一切均与他无关,是非曲直,历史自有公论。
那个梦,是我之梦,沉重得让我窒息。
天明之后,著名作家严歌苓叫我到她那里吃早饭。过去在报社楼上,我与她住隔壁,既是同事,又是安徽老乡,关系甚好。我把做梦的事向她复述一遍。她安慰我说:“不必担心,梦都是反的,你做梦姑父有病,说明他身体健康,尽管放心。”说到这里,歌苓室内的座机电话响了,是机关收发室打来的,让歌苓尽快找到我,说有我的加急电报。我火速赶到收发室,拆开电报一看,内容是:“姑父病危,速归。”
当晚,我登上北京开往徐州的列车南下。次日晨,又登上徐州开往阜阳的列车。由于心中牵挂姑父,一夜未眠。车到涡阳时,我伏在硬座车上的茶几睡了一会,而短短一觉,又梦到姑父,他说我回来晚了,他已经远去了……
车到永兴集站,我下车时遇到小镇上去阜阳的李立田,立田对我说,姑父中午12点断气了。我心中陡生出无限的悲痛。人生悠悠,旅途漫漫,往事茫茫,离怀种种。往昔,我与姑父虽然两年三年见一面两面,总同在苍天之下,厚土之上,而今,天上人间,竟成永诀,痛何如哉!我看看手表,姑父断气的时间,正是列车驶过涡阳我做梦的那个时间。在姑父离开人世之际,在我身上却发生了如此不可理解的梦,竟准确地规定了事物的走向。是神还是上帝在左右吗?我说不清楚……
到家后,发现屋里、院内站满了前来悼念的人。村支书说,老人断气前,把身上仅存的38块钱交了最后一次党费。另外,他嘱咐姑妈,所有欠他的债务全部一笔勾销,不得向他人讨账。春节后,我离家时,留给他300块钱,他看病花掉了262元。当姑父把身体交给这片泥土之后,他就彻底地离开了让他燃烧生命又让他无限伤心的小镇了。关于这里的以后,他不必再费心思了。
遵姑父梦中所嘱,我以57张4尺的素纸,写下姑父的一生,写下他的所经所历、所喜所悲,当然也包括那些走的并不遥远的扑溯迷离的事实真相。我对姑父说,到了天堂,勿进文场,省得找麻烦;勿进官场,免得惹是非。你是一个农民,专致麻桑之事,与渊明千载为知友,把人间功名富贵,付之尘土,才是你的福分。这样姑父就不再受运动风雨的惊扰,在天堂他就永远开心地活着,何愁相对无杯酒啊。
姑父下葬后的那天晚上,他的堂兄李世道走进我家,与我话小镇的历史,他说:“那年,乾隆帝从陆上幸巡江南,路过我们这里,发现皖北大平原缺少沟河,洪灾严重,就命刘统勋统领皖北的河务工程,这样开始开挖小镇北头的大北沟。那时,小镇还没有出现。于是,老王人集一家六个姓李的兄弟,承建我们这一带的北大沟。北大沟建成后,他们发现此地是块风水宝地,就在此地安家了。小镇的祖先就是这六个兄弟,称为老六门。小镇所有姓李的,都是老六门的后人。为什么那时这里能够建成集镇,因为六个兄弟团结,兄弟团结,其利断金啊!我和你姑父是第三门之后,三门的人重视知识,从小读书人甚多,如我父亲早年去上海学医,后来到湘鄂西贺龙的部队,成了贺龙的医生。如李老弼是开明绅士,他的儿子参加革命不知是死是活。如我的四弟参加革命,后来到成都。但是,解放时,我们第三门的人,有十家被划为地主、富农,是小镇所有地主、富农的全部,只有你姑父一家划为贫农,而且他当了支部书记,主政小镇十七年。其他门的人当然不服,捅刀的有之,恶告状的有之。小镇败落,不怪外人,是小镇人的内讧啊。如果像建镇之初六位兄弟团结得如一人一样,今天的小镇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从李世道的话里,我想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姑父姑妈去世之后,我每年都要回到小镇为二位老人上坟烧纸。我走在那个被称为“李大庄”的小镇上,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喂过我奶水的大婶、大嫂,都已离开这个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去了。有时我忍不住痛哭,吟出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的歌词:“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见?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2025年3月挥泪于清明节前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