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一〇七)
——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临江仙》采用词人的视角,写对歌女小蘋的深情怀念。据《小山词自序》,小蘋是作者的朋友沈廉叔、陈君宠家的歌姬,与作者有过一段恋情。后来沈死陈病,遣散歌姬,小蘋和“莲、鸿、云”等一起流落人间,不知下落,令作者怀念不已。
词以对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领起,从“梦后”“酒醒”切入。但读词时,需要追溯到入梦之前和饮酒之前。为什么会做梦?“梦”当有所期待;为什么要饮酒?“酒”当有所消解。至于梦要期待什么,酒要消解什么,读者暂且还不知道。如今梦已做罢,热切的期待已然幻灭;酒已醒来,欲要消解却终归落空;词人内心的感觉当是如何呢?句中没有直接交代,而是以环境描写加以衬托。“楼台高锁”,是说高高的楼台扃门落锁,见出已然人去楼空。这一句显然是说另一处楼台,不是说词人所居的楼台,因为词人不可能把自己锁在楼台之内。“帘幕低垂”,是说落锁的楼台因为无人居住,所以层层帘幕都垂落下来,遮住门窗,不曾卷起。这两句互文见义,“梦后”“酒醒”说的是同一时间,“楼台”“帘幕”说的是同一空间,所以应该把上下句结合起来看待。这两句描写梦后酒醒所见居处的冷落空寂状况,被论者评为“华严境界”(梁启超《饮冰室词评》引康有为语)。但这里的“梦”是夜梦还是昼梦,这里的“酒”是宿醉还是午醉,似也无法确定。
起二句以环境描写作间接衬托之后,接以“去年春很却来时”一句情语,点明“春恨”。这一句虽是述说,但性质上是抒情。所谓“春恨”,指因春天的过往所引起的惜春、伤春之愁绪,常与年华流逝之叹与离别相思之悲融合起来,一体不分,内涵相当复杂苦涩。“却来”,解作回来或正来均可。这里的“却来”之“时”,即起二句的“梦后”“酒醒”之“时”。这句是说梦后酒醒,又体验到了和去年一样的伤春恨别滋味。不直说今年而说起去年,即冯延巳《鹊踏枝》词句“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之意。今年之春恨与去年之春恨连成一片,这是加一倍的写法。点出“春恨”,回应第一二句,给出“梦”与“醉”的原因。

然而“单情则露”,所以第四、五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从述说“春恨”转为描写暮春景物。“落花”交代暮春季节,“微雨”交代当时天气。霏霏细雨中的片片落花,地面水渍里的狼藉残红,都是惹动惜春之情的触媒。而“雨中犹作一双飞”的燕子,更是反衬出“独立”之人的孤寂无依,伤别之意已寓于“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的景物画面之内。这个细雨落花中的独立之人,就是前二句里的做梦、醉酒之人,就是梦后酒醒之时再一次体验“去年春恨”之人。这两句借自五代翁宏五律《春残》,自是不在话下。问题在于这两句所写,是回忆中的去年暮春景色,还是今年此时的眼前景色,抑或是去年记忆与眼前之景的重叠?其实是说不清楚也无须解说清楚的。
下片回到“去年”之前,给出了年年春归、年年怅恨的原因。后起“记得小蘋初见”,回忆与歌女小蘋的初次见面情形。小蘋也作小颦,是词人最喜爱的一名歌女,词人在另一首词里曾这样形容道:“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说是只要小蘋嫣然一笑,就可以改变大自然的规律,决定季节的去留。可知小蘋之美,已是美得无以复加。“记得”二字,传达的就是初见小蘋留下的永难忘怀的记忆。第二句“两重心字罗衣”,乃是初见记忆的一个确切不易的细节。词人清晰记得第一次与小蘋见面时,她穿的什么质料的衣服,以及衣服上刺绣的是什么花纹图案。此之谓一见钟情,铭心难忘。“心字罗衣”,谓罗衣上绣有“心”字图案。“两重心字”,取心心相印之意。
第三句“琵琶弦上说相思”,即是两情相悦的明证。是说初见之下,四目相接,慕色怜才,衷曲已通。于是小蘋借助琵琶演奏,在曲子中诉说了内心的情愫。这一句表明他们初见的场合,应该是在弹曲侑酒的宴席之上,透露了小蘋的歌女身份,表现了初见之下小蘋的羞涩,当然也显示了她的机智聪明。后结二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从对初见的回忆中转回现实。一见钟情、借曲传心之后,如何相约幽会,如何离别相思,一概省去。只以今昔同在的一轮明月,在时空上绾合今昔,回忆和现实打成一片,愈衬出作者梦后酒醒、见月思人、不能释然的深情。今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曾经映照过彩云一般美丽的小蘋,在歌宴散后翩然归去。这里包含着两重时间:一重回忆的心理时间,是在初见那夜宴席散后;一重现实的物理时间,即是衔接起句的“梦后”“酒醒”。那应该是午醉昼梦,醒来之时已是傍晚,品味一会“去年”春恨,回忆一番当年“初见”,时间也就到月出时分了,于是开始对月怀人。以“彩云”喻指小蘋,兼综李白诗句“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与白居易诗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意思,既说其仪态美好,也说其红颜薄命。同时,也对自己与小蘋之间这场无果的爱情,表达深切地惋惜之意。
在当代读者眼里,这首词几乎成了晏几道的第一代表作。从表现的角度看,此词确有足多之处。而它最突出的艺术特点,就是在短小的篇幅里,展现三重时空画面。上片前两句写现在,接下三句写“去年”,下片“记得”三句写“去年”之前的“初见”情景。三重时空叠印出词人与小颦之间经历的全部悲欢离合情事,极大地提升了令词的叙事能力,丰富了词作的内涵层次和维度,强化了短章的抒情功能。这首区区几十字的小词,故事长度可以抵上甚至超过一部几十万字的言情小说,或一部几十集的室内连续剧。
最后特别拈出“落花”二句略作申说。这两句出自五代翁宏五律《春残》:“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平心而论,翁诗借景抒情,伤春恨别,倒也清新可诵。但“落花”两句在翁诗总不如在晏词中,更能和全篇融汇和谐,更见其妙。这主要与诗词风格差异有关。如此妍景婉情,如此精美玲珑的语言,都与词体“要眇宜修”的风格相吻合,而与诗体风格不侔。相同的句子,宜词不宜诗,这与其父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一联“自是天生一段词,著诗不得”的情形完全相同。此外,这两句所写烟雨落花、一片微茫的凄迷情景,在晏词中又是以梦后回忆的方式展示出来,因而显得更加朦胧惝恍,妍美动人,以至被清人谭献推为“千古不能有二”(《复堂词话》)的名句。有人打过这样的比喻:这么好的句子,在翁诗里却不为人知,被埋没了,到了小晏词里才发出了原有的光芒;这就好像临邛的卓文君,只有再嫁司马相如,才能扬名后世一样。这个比喻虽略觉浇薄,似也谑而不虐,还是颇为形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