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庶民“阳槽”轶事
【车晓浩】
湖南省新宁县南门木工厂的麻石板路在晨雾里泛着湿漉漉的光,卖豆腐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街角便传来一声浑厚的吆喝:“阳槽瓜子,卖阳槽瓜子喽——!”这声调像把生铁砸进水缸,溅起一圈圈涟漪。巷子里的猫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连檐角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来,仿佛这名字本身就有某种魔力,能唤醒整条街的魂魄。
名字的重量
阳槽的绰号像块生了锈的秤砣,压得真名实姓为陈锡松的他大半辈子抬不起头。抗战时,来自黄龙镇朱元冲的他,因为在国军部队当司号员时总把“出洋操”、“吹洋号”说成“洗阳澡”。据上辈老人说,是他与同辈人聊天吹牛,曾与洋女一起“洗洋澡”,同辈人便戏谑他帮洋女“洗洋澡”,故得此诨名。退伍回乡后,这口漏风的嗓子又添了新梗——有人嫉妒他炒瓜子的手艺,把“澡”字写成木字旁加个“曹”,新宁方言里“槽”与“澡”同音,暗指女人私处的形状。这名字像根荆棘藤,缠着他从青年到暮年的日子。
最难忘是那年腊月,他蹲在老南门边的家中土灶前炒瓜子,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墙上的抗战勋章忽明忽暗。隔壁“二狗者”突然探进头,醉醺醺地喊:“阳槽!给你留了半碗酒!”他抓起竹帚就往外冲,扫帚柄“啪”地抽在对方肩头:“叫阳槽!”扫帚头上的竹丝簌簌抖着,仿佛在替他说出那句没出口的尊严。

(阳槽故居,原低矮木屋被侄女改建成四层小楼)
硝烟里的号声
1943年的衡阳城在轰炸中摇晃,阳槽的军号在火光里嘶鸣。他记得那个血色黄昏,日军坦克碾过铁轨,弹片擦过肋骨时的灼痛。随着长官猛喝一声“冲锋!”,他立马举起军号对着漫天火光嘶吼,肺管里灌满硝烟,军号的铜管烫得能烙穿手掌。后来他总在深夜惊醒,掌心残留着那年冬天的余温,仿佛还能摸到弹片上的锈迹。
长沙会战的雨夜最是难熬。他蜷缩在战壕里,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军号在怀里发烫。“吹吧!”班长把驳壳枪塞给他,“让鬼子听听中国人的魂!”那夜他吹得军号发烫,铜管在火光里泛着血色。多年后街坊们总说,阳槽的瓜子之所以脆,是因为他骨子里还留着当年吹号的劲儿。
街巷回响踢踏足音
作为一介草民,单独的个体是无法改变历史进程的,要么,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随波逐流;要么,到深山老林躲避历史的风浪;要么,化为荒漠中的尘烟。
阳槽因为在旧军队里当过兵的缘故,又没念过什么书,无文化,街道小厂招工没他的份,一生无职业,只能靠挑担摆摊卖瓜子花生等小生意维持生计。最先时,阳槽炒的是葵花籽,常常白天炒好,晚上跑到县城戏院候在门口售卖。卖时用茶杯大的小竹筒做一个量具,2分钱一筒,笑脸迎客,童叟无欺。有的顾客在成交后,还要顺手抓一小把瓜子离去,对这种爱占小便宜的举动,阳槽见后总是笑眯眯的,很大度地不加制止。由于他的瓜子系自行采购,逐粒精选,颗颗饱满,吃起来香脆,得到顾客们的一致好评,不长的时间销售一空。
后来县城有了冰厂,他便改卖冰棒。整天背着冰棒走街串巷四处叫卖。“哎,香蕉盐糖绿豆冰棒。”大家似乎有所约定,专等阳槽路过时才买他的冰棒。他奔走卖冰棒时,是县城里最勤奋的人。肩背的木箱里装两个冰筒,左右两手不空各提一个冰筒,其容量足有八磅热水瓶那么大。与别人相比,他装的冰棒品种和数量要多一些,每天步数估计在十万步以上,相当于25-30公里。卖的数量,平均每天有一百多支。遇上大热天,有时达到三百支以上。阳槽的叫卖声,拖着尾音,声声入耳,有种特别的韵味,妇孺皆知,成了小镇上中老年人的久远记忆。

(原南门木工厂,后办幼儿园,再办门窗厂)
铁锅里的金豆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掠过南门巷时,阳槽的炒瓜子摊成了街角最亮的星。每天寅时三刻,阳槽的竹筛就开始在井边叮咚作响。他要挑出轻飘的白籽,得把浮在水面的瘪壳捞干净,这活儿他做了半辈子,指尖早磨出茧子来。
生铁锅是祖传的,锅底斑驳的裂纹里渗着几代人的油星。阳槽把青石墩支成三足鼎立的架势,松木劈柴在灶膛里噼啪炸响,火舌舔着锅底,将铁锅烘成暗红的暖玉。盐粒是他用粗陶罐盛着,从盐业公司精选的颗粒砂盐,江风裹着咸腥味钻进瓜子仁的褶皱里,和金石镇老南门的土腥气在铁锅里打架。
第一铲下去得听声儿。铁铲撞击锅底的脆响要像春雷劈开冰河,瓜子在锅里蹦跳的韵律要踩着梆子戏的鼓点。阳槽的腰身跟着火候起伏,汗珠坠进灶膛化作青烟,老阿婆说那烟味儿比巷口茶馆的龙井还醉人。
“阳槽瓜子,仁满油足!”这嗓子从铁锅沸腾的那一刻就响起来,巷口的邮差踩着自行车铃铛声来买,放学娃儿攥着钢镚儿在锅边打转,连供销社主任都蹲在麻石板上嗑得手指发黑。老阿婆卖菜的秤杆子总跟着这吆喝打节拍,三十年过去,她耳朵背了,可那节奏早刻进骨缝里。饱尝人世沧桑的阳槽,不再在意这个“槽”字了,面对众多揶揄或调侃之声,他呵呵地咧嘴一笑:“槽里盛金,槽里出宝。”

(南门边的建筑以民房居多)
摩诃岭的火光与祁剧团炮仗
1948年的秋夜,摩诃岭飘着纸灰味。国民县政府悬赏五个金元券,谁敢去烧麻风病人尸体,这钱就归他,还可得一对手电筒的电池。阳槽站在火场边缘,摇晃的马灯把影子拉得老长。“烧人拿钱?”他对着风中的火苗喃喃自语,掌心摩挲着抗战时留下的弹片疤痕。那天他转身离去,金元券在风里飘成灰烬,而摩诃岭的野菊花次年开得格外鲜艳。
阳槽老伴姓夏,飞仙桥夏家村人,两老无子嗣,上世纪七十年代抱养了一个女儿,长大成年后离家嫁人了,俩老相濡以沫地过着平凡的日子。有一年,街道统一进行水、电线路入户改建,由供电公司与自来水公司负责安装。当时规定:外围费用按用户平均分摊,他一个人出,不要邻居分摊。作为一个无儿女的老头能做到这点让人很敬佩。
阳槽个子矮小,鼻头发红,讲话漏风,一年四季总戴顶瓜皮帽。他生于1907年,生性活泼,闲下来时,总喜欢与同辈子聊以前的往事,他在抗击日寇时几次负伤,留下好几道枪伤。凡有人说国民党不抗日,他跟你急,撩开衣襟,裸露十分显眼的伤口给你看,并和你争得面红耳赤。平时他还说一些插科打诨的笑话,大家都把他当成活宝,善意打趣。老年时,阳槽特爱去县祁剧团看戏,看到动情处热烈鼓掌,连声喝彩。更有甚者,还时常自掏腰包燃放鞭炮,为戏班捧场。观众只要听到轰鸣炸响的炮仗声,不用打听,没准就是阳槽。他的热忱之举,将钟爱戏剧的那一份热情,释放得淋漓尽致。
最后的秋日
1992年的立秋来得格外早。那天傍晚,忙完活计的阳槽,把瓜子倒入蛇皮袋中,用线扎住口袋,然后打来一桶热水脱光衣服洗澡。10多分钟后,当他光着身子蹲在木椅前准备穿衣时,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花猫,把他下垂的睾丸当作一块肥肉,对准后迅疾地一口咬住,尖利的牙齿瞬间刺穿阴囊,老人不由得直跳起身子,疼得嘴里大呼小叫着。知道肇下大祸的花猫,惊慌地一下子溜掉了。
出事后的几天,敷了药的下体异常疼痛,有种生不如死的痛楚,神志渐渐地有了一丝麻木与愰惚。这天午后,阳槽蜷缩在老屋的竹床上,无助地望着窗外渐黄的梧桐叶。灶台上摆着没炒完的瓜子,铁锅还留着余温。最后一缕烟从瓦缝飘出时,他想起那年摩诃岭的火光,想起军号在战火中的嘶鸣,想起街坊们喊他"阳槽"时的笑声。他哆嗦着硬撑着起来,把一根麻绳甩过堂屋中的横梁,拉下来打成一个套,颤颤巍巍地站到椅子上,把头伸进套中,然后用力踢倒椅子,一缕魂魄悠悠然去了遥远天国。
如今南门木工厂早被高楼吞噬,但老人们仍会在茶馆里说起那个炒瓜子的老头。他们说阳槽的瓜子仁里藏着弹片的火气,说摩诃岭的野菊年年开得像金子,说新宁方言里"槽"字的发音,总带着一丝苦涩的回甘。暮色中的老南门小巷,风掠过光洁的街道,仿佛又听见那声浑厚的吆喝,像把生铁砸进岁月的水缸。(2025.03.13)

(作者采访“阳槽”邻居,91岁的吴大爷)
【作者简介】车晓浩(崀山客),湖南省邵阳市新宁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新宁县作家协会原主席。著有《蓝月亮》、《凤凰情绪》、《夷江春水》等7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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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