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殇(之四)
朱海燕
八
不久,对姑父的第二次“运动”开始了,他们要我参加。姑父说,孩子尚小,能不能不去?他们说,不小了,上五年级了。你一个大老粗,揭发你的事,能记住吗?让他去,给一条一条记下,好写交代材料。我说,我去,我不怕丢面子。
姑父的高帽子比上次又高了半尺,行走时,要扶着帽子,还要扶着胸前的牌子,稍有不正,就遭拳打脚踢。走三五步,有人领呼“打倒”的口号,从打倒上面的人开始,直至喊到打倒姑父。游两趟街后,他们把姑父拉到台子上。开始让他站在地上,后来又让他站在板凳上。会场一角,给我一个小板凳,让我坐在地上趴在板凳上作记录。有人跳到台上发言,没等姑父回答,“打倒”的口号响成一片,根本无法回答所提的问题。接着,第二人上台揭发,未等姑父回答,口号再次响起。他们说,姑父像牙膏,挤出一条讲一条。约有半个小时,我发现姑父的腿有些发抖,生怕他从板凳上摔下来。这时,镇北头有位我叫四爷的人,在台下高喊起来:“他平日高高在上,斗他还能让他高人一头吗?让他下来。”这时,姑父只好从板凳上下来。又过一会,四爷又喊:“这样开会太便宜他了,给他灌尿。”说着,他端个碗跳到台上,把一碗黄澄澄的水灌到姑父嘴里。
台上有人领喊“大海航行靠舵手”,台下也跟着喊。喊“万物生长靠太阳”,台下又呼“万物生长靠太阳”。偏偏在一片口号声中,有人喊出“万贯家产靠太阳”。这时,他们不再关注台上的姑父了,而是寻找那个喊“万贯家产靠太阳”的人。找到后,把他拉到台上,说他是反革命,结果批斗转移到那个人身上。那人苦苦哀求:“我不识字,没文化,俺农民就是盼有万贯家产啊。”没等说完,那帮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听清了没有,是万物生长,不是万贯家产。”对那个人边打边骂。
由于是临时抓来的“现行”,没有高帽子,也没有胸前的牌子,他们就给那个人的脖子上挂个尿罐子,里面还有半罐子尿。几个年轻人按住他的脖子,让他向那个秃子副主席认罪。这场批斗会,成了一场闹剧,台下赶集的观众哈哈大笑。“运动”完了,叫那个喊错口号的人滚下台去。那人走后,台上的人,你问他,他问你,问他是哪里人?结果他们谁也不知道。后来有人说,是东门李寨的,是个极老实的乡下人,赶闲集,凑热闹,说错了一句话,被“运动”了一场。他和姑父不仅不是一个大队,连一个公社都不是,距小镇有十几里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遭受如此侮辱,对他来说,无疑是锥心蚀骨之痛。
我不理解,并不是王朝更替,平时被视为地痞流氓的人,怎么一夜之间成为那个时代的红人,而一大批好人被打倒。在这样内心的疼痛里,夹杂着惊惧、彷徨、诧异、不解、疑惑与沉思。从制度到人心,从礼俗到期许,从变革到毁灭,新与旧,人与鬼,好与坏,亲与朋,恩与仇就这样纠结着,缠绕着,剜割着,撞击着,矛盾着,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歌颂与打倒,好人庶几同调,诅咒好人亦与顶礼膜拜大致互彰。百忧难忘,令人匪夷所思。在这期间,多少人处于一种含糊的情感与狂热的反应?多少人处于没有功利之心掺杂在信仰里,保持着理性的追求?那些优良的民族传统与人性的光辉,湮没在无人格的群体性混乱中,人格、人性皆呈现了破裂的状态。
夜深人静之时,姑父悄悄对我说:要记住北头四爷的恩德啊,要不是他让我从板凳上下来,我可能会跌下来。他给我灌的不是尿,而是红糖茶。原来四爷在会上的所作所为都是语恶意善之为,似更具一种直抵人心的良知与人性的抒发,也是对横世邪恶的勇敢挑战。在那个朝不虑夕,人人自危的乱世,不少故人对姑父总是避之尤恐不及,而这位一辈子不正干也不正混的四爷,却能独守一片善心而送去深藏的大爱。
四爷叫李思明,因排行老四,又是麻子,镇上人皆喊他“四麻子”,李思明这个名子似乎与他的人生已失去了任何联系。他是小镇的阿Q,又不全像阿Q,他一辈子调皮捣蛋,不着调,搞不完的恶作剧。开玩笑,不论辈份,但谁都不认为他是“坏人”。就是这么一个人人不敢惹,人人不敢碰的人,一辈子却对姑父言听计从。
我与姑父说话间,听到大街上有人敲锣,“当!当!”是四爷在敲锣。他那洪亮且有点沙哑的嗓子高喊起来:“你们那群王八蛋听好了,别干亏心事,干亏心事遭天打五雷轰。我们这个镇谁给老百姓干好事,老天爷有眼,看得最清。你们干坏事,就是砸大家的锅。王八糕子听好了,不讲良心不得好死……”
“当!当!”四爷敲着锣,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从镇北头走到镇南头。锣声响彻天空,他的声音也深入人心。大家都明白他在骂谁,人们也都清楚他在为姑父打抱不平。但无人敢出来阻拦他,都知道他是一辈子不论理的人,是浑不吝的人,谁惹了他,他敢到谁家里闹三天三夜。他年龄大,辈分高,且一帮搞运动的人,也有他那个家族的人。谁敢惹他啊!
“当!当!……”铜锣在深夜里响着,他在深夜里骂着……从那一刻,我感到夜虽然很黑,但正义与良知并没有全部被天空偷去,它在有良知的百姓的心里……
若干年后,我已经在北京工作了,回家探亲时,在小镇东面的大路上遇到四爷,他还是那么精神诙谐,发现我后,交谈两句,便飞身骑上自行车向镇上飞奔,边骑边向小镇报信:“我的北京吃皇粮的孙子回来了!”由于高兴,没注意眼前的路,自行车跌进小镇东边的河里。那年四爷已是84岁的老人了。
第三次对姑父的“运动”和前两次不同,他们把平时那些与姑父关系不错的人,从镇上或乡下拉来几位,让他们站成一排,给每人挂一块“狗腿子”的牌子。台上是济济一台“牛鬼蛇神”,台下是黑压压一片“革命群众”。虽说台上是“一小撮”,一排人也不免有“浩浩荡荡”之感,姑父站在中间,也并不觉得孤寂。这些陪他被“运动”的人站在台上也不怎么害怕,他们都是诚实忠厚的农民,相比较一下那些“运动”他们的人,大都是农民中的“老赖”,所以他们也无丢人现眼之感,老赖一发言,他们就喊他的小名:“你小子是大葱插到象鼻子里——充好,你那年偷人的东西被抓住了,书记批评你,你就借机搞报复。”弄得他灰头土脸。另一个刚发言,台上的人又揭他的老底:“你爹闯关东那阵子,你娘跟着戏班子的人跑了,今天说说你到底是谁的种。”台上台下一片混乱,也没人喊口号了,台下人笑着听台上人给“运动员”们扒粪。
这时,一位年轻人跳到台上,会场上无人认识他。他指着姑父问那些“运动员”,他是什么角色?你们这个集镇有组织部吗?有人事局吗?有财政局吗?他这个农民书记能给你们解决商品粮,安排工作吗?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他没有权力,是个农民,只有让你们种好地向国家缴公粮的权力,怎么成走资派了?你们这样斗争一个深受群众欢迎的农村干部,是违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
这位年轻人滔滔不绝地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顿时,会场一片哑然。那些“运动员”连个初中生都不是,除了喊口号骂人以外,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此刻,谁也没有勇气与那位青年对阵。而那位青年,不仅具有语言魅力,且有超强的气场,因为背诵毛主席语录较多,如何说话他有了底气,既能拿捏好分寸,又表达的十分得体,把镇上那帮“运动员”驳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好让姑父和那些陪斗的人下台回家去了。
而那位解围的青年,没和姑父打一个招呼,跳下台来,便扬长而去。
这个插曲,简直像说大鼓书的艺人说某某立擂台,七七四十九天,此前四十八天擂主屡战屡胜,突然在四十九这天,不知从何方来了一位艺外高人,三下五除二便把擂主废了一样。那位青年走后,小镇上的人纷纷议论起来。他们说,从当时的场景看,不像是姑父搬来的“救兵”。即便是“救兵”,此人从何方而来,又到何方而去?
小镇人总有打探事物的高手,第二天有人传出,那位年轻人叫赵德杰,是东城公社赵楼生产队人,现是王人区邓寨中学的学生,学生组织的领导。他这种身份自然比农村小集镇的人知道的东西多,在辩论中当然能够审时取题,以新奇取胜,直言不讳地表达观点,虽然高谈阔论不见得就是真理,但对一群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真理的人说,高谈阔论也确实可让他们一时郾旗息鼓,退兵三舍。那年,赵德杰19岁,十年之后,他任阜阳地区农委副主任。
小镇上的“运动员”知道他的底细后,立即来了劲头。他赵德杰是哪根葱,不一个公社,不一个区,你凭什么到我们这里乱咋呼?凭什么到我们这里干扰运动。另外,姑父的姥姥家是赵楼的,赵德杰喊姑父为表叔。这样便被他们抓了把柄,说姑父乘月黑风高之夜,到姥姥家找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向姑父宣布:“从今天起,你被专政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不许参加集体生产劳动,闭门思过写交代材料。何时“运动”何时到场。否则,在劫难逃。
在现实的黑屋与岁月的牢笼里,姑父渐渐消瘦下来,他终日沉默不语。偶尔在我掺扶下走出院子,在河边屋角那棵百年老槐树下,眺望着东方。黄昏薄暮中,寒风抖落树上的最后几片残叶,那时的心情,被后来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两句歌词诠释的十分透彻:“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仿佛这时我才注意到冬至已过,凌厉的严冬已经不长了,接踵而来的则是万物萌生的季节。我时常望着姑父那举目东望的身影,心中隐隐掠过一阵莫名的意绪,是哀怜痛惜?还是尊仰佩服?也许各种意绪都有。
小镇上,有一位叫李世明的人,因一场恶作剧的比赛中,此人尤物承受重量最大,因此得天下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的称谓,从那晚比赛开始,李元霸这个名字伴他一生。他与姑父一个辈分。他对我说:“你家每月若支付我28块钱,30斤麦面,我代你姑父戴高帽游街,被运动再丢人,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轻松吧。”想不到,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有人说,人性是永恒的,甚至是永远不变的,然而文化与人格不是一成不变的。民族的人格,个人的人格更不是一成不变的。人性的永恒和人格的互变性,体现在人类的原欲与原恶,以及社会生活中人类的元精神层面上,但人性使人类和每个人都构成了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巨大的矛盾体内,因此,有的人成为鲁迅,有的人永远是阿Q。有的人会立在鲁迅的此岸,有的人则永远跪在阿Q的彼岸,思想不会跳出此框,人格、文化以及处境与心境都会发生互为置换。
对姑父的打击,就是我的伤痛;我的伤痛,就是对姑父的打击。虽然每日相见,我与他之间都尽量不去触及那些让对方伤心的东西。一次,他让去街口的商店为他买酒,途中与一位地主相遇,他找茬欺负我,一脚把我踢到濠里,嘴里不停地说:“想不到你家也有今天啊!”无疑他代表他的阶级,向姑父所代表的阶级倒算了。他与他,他们与他们都是朴实的农民,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绑在各自的战车上,互为成了敌人。
打掉牙朝肚子里咽,我只能忍着。回到家,姑父见我一身泥水,问我怎么了?我说走路不慎,掉到濠里去了。我不想让心身负载巨大伤痛的他再添伤痛。我也在思考,革命革到别人的时候,总感到自己无比正确;当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时,才会更多地思考革命的意义与许多过激的行为。
他们不许姑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生怕和支持与同情他的人搞串联。那年春节过后,因这个问题,生产队的社员与“运动员”们大吵了一架。原因是生产队下“红薯母子”。这项农活充满着复杂的技术性,如果垒好的池子,牛粪铺的多了或是少了,日照、透风、浇水、温度把握的不好,红薯就会烂掉,就会影响春红薯的插秧,而姑父则是这方面的能手。
为什么不让他参加劳动?生产队的生产难题他为什么不能参与解决?他不参加解决这些难题,你们能为生产队解决吗?社员们一系列质问,让那些人哑口无言,只好同意姑父参加这项集体生产劳动。家虽不是牢狱,也是囚禁姑父的一方斗室啊,能够参与劳动,春风总算给他打开一扇阳光的窗子。姑父的话少了,语调也很低,交代别人怎么做时,他就说那么关键性的一句两句话,多余的一句都不说。社员们对他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更亲近于他。那时,他在支部书记位上,人们对他敬而远之,而现在呢,他们以一种沉淀已久的敬重与亲情去抚慰他内心的巨大伤痛。这个喊大哥,那个喊大叔,他们总想让亲切温柔的话语伴着早春的阳光,融化他心中的冰层。
他还是那么体贴社员,中午收工时,他让他们全部回家吃饭,他一人留下看守值班。他说,他们年轻没经验,浇水呀,温度呀,把握不准,怕伤了刚下池的红薯。他还说,红薯下池后像孕妇进了产房,稍有不慎红薯会发烧烂掉。一年之季在于春,红薯一春之季又在头三天,若收拾得好,红薯的生产就有了保障。
那天的中午饭是我给姑父送去的。他顾不上吃饭,下河挑水,一池一池地浇水,水洒得是那么温柔,那么均匀。忙完之后,吃了饭,他躺在麦桔上,头枕着一捆高粱杆晒太阳,他让我躺在他身边,反复揉摸着我瘦嫩的小手说:“我什么罪都没有,为了你,我会坚强地活下去。”那个时候,遭批斗的人,经常听说谁谁自杀了,亲友们怕他出事,总是叮嘱姑妈和我,把他看好,生怕他想不通走上不归路。姑父这句话的吐出,让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姑父,我心里清楚,你心正人正,真诚纯朴,心口如一,从不作谎语,从不阿谀奉迎、落井下石、趋炎附势,身上没有丝毫虚假造作的痕迹。你为人处事,就是农村基层干部的精神纪念碑。他活下去,就是同那场邪恶风雨的搏斗。我相信最终姑父不会有事的,若他是坏人,天下就没有良心、良知与正义可言了。他也决不会抛下我与姑妈远去,他如果那么自私的话,他就不会以他的人品与道德贏来那么多的尊重。他是我精神的支柱,我也是他精神的支柱。我对姑父说,如果我要大几岁,我就跟他们拼了。他无力地苦笑一下,说,你拼不过他们,全国的好人也拼不过他们。中国人该遭这一劫。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悟到了这话的深刻含意。
从那场风雨开始,我们这个家彻底败落了。原来每年能收入上千元的苇塘,被当作牛行,牛马的践踏使一根芦苇也长不出来,树木也被人砍去不少,家庭的副业经营全部被限制,到我上高中时,每星期两块钱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我看见姑父常常望着天空发呆,他在思考,作为他的孩子,我能不能走进如花似锦的明天。
九
那场风雨,导致人心处于分化状态,各地都呈现出“造反”与“保皇”两大派别,人们的认知绝不会囿于一个园子,心灵皆沉浸于派性与斤两间的计算之中,你我已经不是桥上观看风景的旅人。那时,我已经上六年级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是“运动”我姑父的重要推手,他对保我姑父人的子弟,一百个看不顺眼。而那些学生,大都喜欢我,和我聊天,和我玩耍。班主任一上课就批评我和这些学生们。尾庄的李宗立说:“我们几个人看来是苦葫芦滚到蜜窝里,再甜都是苦的,老师把我们看扁了。”没想到宗立这句话,使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从天而降。这话被班主任知道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上报学校、公社,马店区教办室,说以我为首成立了一个XXX组织,叫“苦葫芦团”。这还得了!那时凡成立这样的组织不是杀头,就是判刑。此事惊动了上上下下,区教办室与公社干部找我谈话,一些挎盒子枪的人也来找我谈话。那段时间几乎天天有人找我调查此事,欲置我死地而后快。
我刚刚12岁,在这几个学生中年龄最小。我对调查人说,我们没成立任何组织,也没有议论过此事,是李宗立说了一句话,表达对老师的不满,因为他不公正,带着派性看人,带着派性教书。一句对老师有看法的话,怎么扩大到成立什么组织?我们几个在一起,谁会让我当头?他们十五、六岁,都比我大,会让我去成立什么组织吗?
此事折腾了几个月,弄得我成天胆战心惊,十分害怕。姑父说:“这不是对你去的,是对我来的。抓你这个问题,他们是想从精神上摧垮我。”
事情反映到利辛县公安局,他们派陈家纪股长专程来调查此事,逐个谈话之后,陈家纪非常生气,他说:“太荒唐!老师都是盼学生好,盼学生成才,哪有这样陷害学生的老师,罔顾事实,无限上纲。”因公安局的正式介入,严肃地对问题作出认定:“这几个孩子没有任何问题。”这样才结束了这场荒唐的闹剧。
2018年我回乡探亲,在新盖的扶贫村,我见到年近七十的李宗立,他说:“多亏老天爷有眼啊,没把反革命的帽子戴在我们头上。若是按班主任的思路走,我们六、七个学生会被打成反革命的,坐大牢的肯定是我李宗立。那时你小,才十二岁,不会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在这个世界上没见过这样狼心狗肺的老师,他当老师,是对人类灵瑰工程师的亵渎。”我说:“那时,他们不找你,借你的话整的是我,以此作为突破口,置我姑父于死地。”
社会像翻烙饼一样,今天翻过来,明天翻过去。两年后,一批牛棚囚者,有选择地被解放出来一批。姑父就在被选择的一批人中,被结合为小镇的什么委员会的副主任。在这个当口,上级有了一个新的政策,撤区并社,县里将过去的十个区,五十四个公社,设置二十个大公社。由于地理优势,姑父所在的那个小镇,设置了公社。共产党人建政之后,小镇终于有了人民政府。对此姑父十分欣喜,他认为小镇设立公社,对小镇每个人来说都具有一种含义更深广的人生境遇。设立公社,要建医院,要建供销社,要建粮站,要建食品公司,因而还要修公路等等。这些,在无数次没有回应的凝眸远望之后,远方的那个繁荣的市场将触发起小镇人心中埋藏已久的情结,小镇历史中无与伦比的辉煌终于来临了。
那时,经过两年多风雨的洗礼,小镇的生意有点苦凄凄的冷落,集体经济败落不说,许多家庭经济十分困难,孩子上不起学的比比皆是。但正是这凄凉落寞中,新的公社设立,小镇的神韵喷薄而出,沉寂的诗意与繁荣的商情,又在人们的心头澎湃起来。小镇开始规划新的街道,形成新的格局与新的市场,小镇人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希望。
姑父这时仿佛忘记了被羞辱打倒的过去,他像枯萎的冬草经过春雨的滋润,再次返青于他的事业中,他认为,公社的设立与小镇的发展具有一种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稍微有点致富眼光的角色都应该是拎得清的。姑父对小镇人说,农民致富,从黄土里刨金,是初级致富,从集市的经营中取钱,是中等致富,最高级的致富是农民进城,成为城市的一分子,这算是高级致富。他说,百姓帮助政府建设新公社,就是小镇经商的一次庆典。
在姑父的号召下,集体赶着马车,个体拉着板车,到西肥河边的孙老营子和孙水寨给正在建设的一个个项目拉砖。一人一天拉200块砖,就可挣2元4角钱。姑父给他们算账:如果干农活,一天挣10个工分,只有两毛钱或三毛钱。这就是农与商的区别。钱一旦进入实际的社会生活,百姓自然不愿失去发达的机会了,投入建设新的集镇的热情十分高涨。
这时,一帮两年前“运动”姑父的人十分不满。这群人有的是地痞流氓,有的是“俩夹”小偷。其中一位“俩夹”(即用两个指头探入兜中偷钱者),在乌鲁木齐成为惯偷,多次被公安遣送回乡,乡民称他为“新疆钱工”。此人在两年前的疾风骤雨中,居然成为全县“运动”的领导人。他说,姑父又开始搞兴资灭无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是“还乡团”。他对当年的“运动员”说,在小镇设立公社是“断子绝孙”之为。小镇人多地少,建公社、医院、粮站、供销社、食品站需要多少土地?没有土地,农民的嘴放哪里?经他这么一鼓动,那帮人乘着夜色,把建筑工地的木橛子拔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所有项目全部停工了。新来的公社书记万财大发雷霆,发话此事一定要一查到底,对当事人绳之以法。那几个拔橛子人吓坏了,当晚提着好烟好酒摸到这位书记家,“卟通”一声,跪在万财书记周围,又哭又泪,承认错误。说是受姑父的指使去拔橛子的。万财书记问:“真的吗?”“都是真的。他是这镇上的南霸天,他不叫俺几个去拔,俺敢去吗?”
这一个细节,不仅给姑父,给我这个家,同时也给这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小镇带来灭顶之灾。第二天,公社召开三级干部会,万财宣布:公社搬到距小镇4里外的程湖。同时宣布再次撤销姑父的职务,开始对他长达数年的迫害。
当天夜晚,镇北头的四爷又敲起他的破铜锣,在小镇的街上来回走了几趟,他腰弯着,脸上挂满泪水,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带着悲愤的哭腔:“集上的老少爷们,听清楚了,从明天开始,咱这集镇就不是集镇了,它叫李大庄了。那帮王八羔子,你们作到头了,终于把老祖宗建的集镇搞成李大庄了。王八蛋,你们听好了,老祖坟里埋的祖先都饶不了你们,你们干的都是掘祖坟的事。东头的大侄子冤枉,你们这群王八蛋把黑锅扣他头上……”
铜锣和四爷的哑门一样,也哑了,用它嘶哑的声音,敲响小镇的丧钟……
这位万书记,是姑父的朋友的朋友,原是某区的区委书记,在几年前的运动中被关进“牛棚”,解放他时,姑父的朋友劝他到姑父的小镇工作,这位朋友坚信,在姑父的协助下,他的工作一定会有一个新的气象。但姑父与这位书记接触后,认为不是一路人。此人喜欢拍马奉迎的吹鼓手,喜欢吹吹拍拍、拉拉扯扯的人,而姑父向来人格高远,不入俗流。
首先,姓万的书记来后,办了一个石棉厂,占着小镇的地,姑父认为应该首先解决小镇人的就业问题。而他把任区委书记那个镇上的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弄来几十个,安排在石棉厂工作。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为官之道,使姑父嗤之一鼻。
其次,姑父这个公社的民办教师中,有位叫康士明的人,当年在万任区委书记的中学上学。万说,当年造反派有人踢过他的屁股,应该就是康士明。因为那个现场有人喊康士明的名字。不具有确定性的“应该”两个字,便把康士明的民办教师资格取缔了。
其三,在公社的三干会上,万说,我在某地工作时,那里有个大秀才叫是王登高,我的名字叫“万财”,登高写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万贯家财”,下联是“步步登高”,我感到此人有才,就把王登高提拔了。
此事有发酵作用。偏偏这个公社有个叫“学艺”的干部,听了万的这句话,不逢年不过节,偏偏用红纸写一幅对联,贴在书记门上。上联“精诚学艺”,下联“家有万财”。没想到这位整天满脸阴云密布的书记,脸上笑成一朵花,很快把此人提为公社党委委员。
万到小镇之后,想改变姑父的性格,姑父根本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始终表里如人,真诚做人。姑父的那位朋友曾做过他们之间的工作。姑父说:“我们之间不是性格问题,而是如何做人,怎样做人,怎样对待老百姓的问题。”
姑父的再次被撤职,再次挨整,比以前被批斗更加残酷。那时,是无政府主义状态,有枪便是草头王,斗你批你,谁也不代表组织,不代表政府。而这一次姑父挨整,是一个代表着民主的专政组织要置他于死地。他们不许姑父参加劳动,不许走亲串友。姑父整天关在黑屋子里,忍受着强加于他的诬陷与苦难。姑父没有任何罪过可交代,难道无罪之身非要认罪不可吗?姑父,经历那场运动之后,坚定也坦然了许多。他让我查查前人的诗词,有无表现冬去春来意境的东西,如有,就抄写下来,作为交代材料递上去。我也不知从哪本书上找到这样一句诗:“天上月无长满夜,人间春有再来期。”这诗至今我也不知是出自古人之吟,还是今人写就。我读给他听之后,解释其意,是指天上的月亮也不能照耀整个夜晚,人间的春天肯定会再次来临。意思是乌云遮不住太阳。姑父听了我的解释后,坚定地说:“好!就这么递上去。”
送去之后,整姑父材料的那些人不解其意,问这交代材料是什么意思?姑父的智慧这时体现出来了,他说,我是说,月亮也有缺点,也有照不到地方啊!我一定会改正缺点与错误的,希望组织给我一个机会,继续为党为群众服务。如此解释,他们不好给姑父扣上负隅顽抗的帽子。
为了把姑父彻底整垮,他们在老丙寨办了一个180人的学习班,凡是和姑父关系好的人,有牵连的人,统统一网打尽。每人每天的学习费是两块钱。在十个工分只能抵两毛钱三毛钱的时代,一天两块钱那是何等的概念!这些人在遭吊打、下跪、按脖子、打耳光之苦的情况下,只好屈打成招,供出一些无中生有的东西。哪怕是胡编乱造,只要是揭发姑父,就能走出学习班;不揭发,就呆在里面。所有揭发的问题根本不具有可查性,与事实真相相差十万八千里。学习班里,一位姓徐的老师,不堪其辱,深夜逃出后投机井而亡。
姑父的命运死穴在哪里?以万为首的那帮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答案。他们内查外调,终于发现一条线索:听说在1943年,姑父22岁那年,八路军的一位侦察员曾到过这个小镇,被国民党王人区区长李春阳发现了,派区小队将其活埋。活埋的地点不知道,谁参与活埋,也无人知道。这个故事近似于传说,姑父是小镇上的人,无论如何也要把此事和姑父联系起来。只要挨边,便可把姑父打入十八层地獄。
但是,他们经过多方走访调查,事实的脚步一直牵羁于云里雾里,谁也没看见,谁也说不清,而且这云里雾里说不清的东西与姑父又毫无任何牵扯。那时姑父穷得叮当响,在小镇的一家饭馆当学徒工。和姑父一起在饭馆学徒的,还有一个叫李兴云的人。
于是,他们把李兴云弄进了学习班,让他咬定姑父参与了活埋事件。李兴云交代,这个事件传出的那天晚上,他和姑父均不在小镇上,而是乡下有个地主娶媳妇,他与姑父下乡给那位地主做菜去了。自然,李兴云的交代因与姑父无关,而遭到他们的严刑拷打。当晚,李兴云乘夜深人静之时逃走了。他找到一根绳子,想吊死在自己家后的槐树上。在他拴系绳子时,遇到起早拾粪的那位有事便敲破锣的四爷,他们两家相距不到百米。四爷说:“兴云,你不能犯傻啊!整你的人,是公社的书记,你妹夫高浩珍不是西潘楼公社的书记吗?你去妹妹家,看哪个王八蛋敢到西潘楼去抓你。”于是,李兴云连夜逃亡西潘楼,躲过了一劫。
为把此案做成铁案,他们直接与姑父见面了。他们开门见山让姑父交代活埋涡阳贺龙龙山部队八路军侦察员的事。姑父反问一句:“贺龙的部队1943年在什么地方?”他们说:“在涡阳北面的龙山。”姑父说:“我虽没文化,但对中国革命历史略知一二,1943年贺龙部队根本不在涡阳,那时他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员。你们栽脏于我,有何证据?”
对方哑然。
姑父又问:“1943年,活动在涡阳一带的我军是谁领导的?当时这支部队的名字叫什么?
对方哑然!
姑父说:“我告诉你们,八路军根本没在这一带活动。在这一带活动的是彭雪枫领导的新四军。连八路军和新四军这个根本事实都不清楚,怎么把活埋的罪名扣在我头上呢?封建社会办案都需证据,共产党人更应该注重事实,注重真相。你们屈打成招,陷害好人,无中生有,错办假案,最终会成为历史的罪人,遭到审判!历史不是由你们随意歪曲和捏咕的!
他们直好悻悻而去。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