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稼十年的收获与感悟
毋东汉
我在王莽中学(当时叫樊川一中)读书时,加入了共青团,我曾响应党的号召,写申请提前毕业,回乡务农学稼当社员,那是1961年。校长仲刚老师和我谈话,他不批准。我参加升学考试,没考上,也没补习,径直当了农民。而且要“以农为荣,以农为乐”,当“长安的王老九”。全国著名农民诗人王老九是我的楷模。

我当时是大偏分发型,头发黄、眉毛淡、脸庞瘦,我把制服穿里面,上衣袋插着两支水笔,红、蓝水各一;我把对襟袄笼在浮上,左胸前戴一枚团徽,裤子是有兜的制裤,勒一条廉价的皮带,脚穿军用鞋。有时嫌衣服不贴身,勒一条稻草绳腰带。这就是当时标准的青年农民形象。
订婚那天,我正在村北砍玉米,没换新衣服,祖母拿木梳,母亲拿镜子,我在屋外把蓬乱头发梳了一下进屋,竟被未婚妻和准岳母面试过关。
我拜贫下农为师,学习农活。实际上所谓“师”者多是同龄人,有的比我辈分低,有的比我年龄小,多数比我识字少。我跟着他们学割草,小小的担笼,打抚子,就能盛装超容量数倍的草。我和他们一起上山砍柴,学会了合捆、扎担子、换肩,我们去过终南山上的鸡上架、猴洗娃、观天景、鹤场、弯沟等坡场。每个坡场都有摔死人记录和流血的故事。我去鹤场拉大柴下山途中,因惯性大,弯没拐过,我扛着柴捆子从屋檐高的石坎上飞下。因地虚,石头架住柴捆而未受伤。屈指计算,我学稼十年中砍柴至少二百余担,每次多少都有凶险。有一次在土门峪坡上,我把胳膊粗、浑身苔藓的蟒蛇当作枯藤,用笨镰勾到第三下,它竟缓缓移动,我夺路退逃。我在《樵夫小记》中说:“从那时起,我在后来的几十年生涯中,遇到过不少凶险和艰难,却不觉得凶险和艰难,我想,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曾经是樵夫!”

乡亲们对我寄予厚望,我当上了团支部、民兵连和生产队的重要干部及农技员、保管员、出纳员、记工员。我管思想、管技术、管粮、管钱、管工分。不到二十岁的我,啥都想学。曾学医,给人开过药方,治愈过病人。曾学木匠,我家单扇后门、简易书架就是我做的。曾效法米丘林,把洋芋同蕃茄嫁接、向日葵和洋生姜嫁接,皆成活。学写诗著文成绩最大,多次参加县文化馆召开的业余作者座谈会,参加了市作家协会和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参加省作协、中国毛诗会、散文诗研究会等,则是后来的事。
我20岁结婚后,遭逢1963和1964年社教,我戴上“四不清”帽子,因为我潜心写作,分散精力,成了“混账”。事后回头望,我向工作组组长王丕祥诉苦鸣冤,王老师说:“你就当缴了学费啦!”此后,我的职务(如保管员、记工员)由我的妻担任,她忙不过来时,由我代理。说明群众仍然信任我。我的职务不降反升,如当政治队长和大队广播员等,这是后话。社教运动给我的启示是:
“模样不孥嫑唱旦,
劳力不硬嫑担炭。
数学不行嫑管钱,
防鞋湿嫑在河边站。”
社教中,邻村有位老干部,蒙冤含愤自尽,用剃头刀割断了自己喉管。看的人多的很,我嫌太惨,没去看。我想:你死了,谁为你申冤?
过了两年,我刚得意,斗私批修运动开始了。这回,工作组跟我谈话说:“这次运动整的文化人,咱村,你算有文化的,不整你整谁?”不服不行。

村里群众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我是“写过不好作品的人”,是团结教育对象。另一派认为我性格软弱,斗争性差,不够格。在工作组鼓动下,大字报铺天盖地,我就成了“黑作家”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我想,多亏我年龄仅二十多岁,否则,“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捂来也是可能的。当时,两派互相打“语录”仗,都打着红旗反对方。武斗也有,规模不大,听说某团队把对方一位骨干塞到桥眼底下,云云,没有伤亡情况。
我把书藏在墙洞里,洞囗用《梁秋燕》年画捂住,小将们“破四旧”时没搜出来。我桌面上一本《三家巷》,被工作组某同志借去“批判”,至今未还,也不知批判毕了没有?这次史无前例的大革命,我们村没死人,也没听说邻村死人。我和其他几位所谓“反革命分子”都活到了“平反”以后。至少至今,我健在,正写这篇文章。
这次运动,我的收获是经受灵魂洗礼、意志考验,然后光荣入党。我弄清了什么叫有信仰,什么叫坚强。
我学稼最后几年,响应公社党委号召,打起背包就出发,上小峪水库,成为一名水利战士。
我头戴柳条安全帽,肩上围戴护肩,脚登高腰胶靴,颇有点气宇轩昂。
我抡过洋镐,抬过土筐,打过钢钎,掏过河砂,扛过定向爆破的炸药袋,编印过《水利战报》《战地黄花》。吃的是大锅饭,睡的是羊楼——在房东的羊圈屋内搭建的临时简易阁楼。在水库工地,我体验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思想境界和践行。

这时期,我在省市报刊发表了革命故事《胆大艺高》《新老干部》《棉花与西瓜》《银铃和铁牛》《新兵小燕》,散文诗《风雨灯》《洗料石》《领夯员》《书记的身影》,叙事诗《迎春》。我写了长篇小说《水有源》,只在《战地黄花》连载小部分,后因不合时宜而流产。
再后来,由于眼睛近视,也是工作需要,我参加教育工作,应聘当初中语文教师,结束了我历史上最辉煌的学稼岁月。
躬耕垄亩的十年,为我成为民间文学作家奠定了坚实的生活积累基础,我的骨髓里充满了泥土,我的血液里饱含了汗水,我的脑海里有数百个鲜活的有名有姓的农民形象,我的眼前幻影中有写不完的春种秋收,我的耳朵里储藏着黄鹂、布谷、秋蝉、喜鹊、蚂蚱、蟋蟀们的鸣叫声。我既是他们的代言,又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与他们同在,共有诗和远方。
从社教到兴修水利的磨砺,是成就我的历练,虽艰苦而非痛苦,如孵化雄鹰的蛋壳,如飞出巨蛾的厚茧。躬耕垄亩的十年,为我坚定公有共富信仰,起到了健脑、明目、补血、补钙的强心健体功效。我是回乡学稼文化青年,祖祖辈辈面向黄土背朝天,我务农学稼似乎理应如此,但我不会写“伤痕”文学,觉得太矫情。
2025-3-12-于樵仙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