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记》
父亲把铁锹递给我时,铁柄上还沾着去年的泥土。那是去年春天种下的槐树留下的,褐色泥块里蜷缩着几根枯草,像蜷在时光褶皱里的旧信笺。我握紧锹柄,忽然想起九岁那年,自己也是这样攥着铁锹,看父亲用石灰水在黄土坡上画下一个个白圈。
"树坑要挖三尺见方。"父亲蹲下来,粗粝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那时的我不懂,为何要挖这么深的坑种一株不及腰高的树苗。直到去年暴雨冲垮了邻村的堤岸,那些根系浅薄的速生杨七倒八歪躺在泥浆里,我才明白深根的重要性。就像祖父生前总说,种树是给未来写信,得把每个字都写进地心里。
春分时节的泥土最解人意。铁锹楔入湿润的土层,能听见细碎的"簌簌"声,仿佛土地在絮絮诉说。挖到第三锹,褐土里忽然窜出几只慌乱的蚂蚁,它们扛着乳白的蚁卵匆匆逃窜。父亲让我停手,说这是土地在分娩,得等它们搬完家。我们坐在田埂上分食带来的烙饼,看蚂蚁们排着细线般的队伍迁徙。阳光穿过新发的柳枝,在翻开的泥土上织出粼粼金网。
种树仪式总在清明前后。村里人相信,这时节的雨水是祖先的眼泪,能滋养万物。我们给树苗根部裹上浸过草木灰的棉布,老辈人说这是给远行的孩子穿棉鞋。填土时要边填边踩,脚掌贴着温热的泥土上下起伏,像是在给大地叩首。最后绕着树苗浇三圈水,水面映出蓝天白云,恍若给幼树戴了顶流动的银冠。
夏日里最喜看树影作画。去年种下的梧桐已能遮荫,叶片在青砖墙上摇曳,把蝉鸣摇成细碎的光斑。暴雨过后,我总要去巡林。那些被风雨打折的枝条不能急着修剪,得等它自己结出淡黄的愈伤组织,像结痂的伤口上开出小花。有时会发现树皮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那是树木写给岁月的私语。
深秋霜降前要给幼树穿"冬衣"。祖父传下的法子是用稻草编成筒裙,裹住树干,再用麻绳系上三道结。这活计需在晨露未晞时进行,稻草沾了湿气才服帖。霜白的黎明里,林间此起彼伏的捆扎声,像许多细小的骨节在轻轻作响。偶尔会遇见松鼠偷藏过冬的松子,它们瞪着黑豆般的眼睛,把我们的脚步数进年轮里。
今春再去看十年前种的雪松,树冠已能触摸流云。树皮裂成片片龙鳞,缝隙里栖着淡绿的青苔。风过时松针簌簌,恍惚听见父亲当年的叮嘱:"根要深,干要直。"树影婆娑处,忽见几只麻雀在枝桠间筑巢,它们衔来的草茎间,竟夹杂着去年捆树的麻绳碎屑。
暮色漫过林梢时,我常坐在老槐树下。这树是曾祖父手植,要三人才能合抱。树根隆起如苍龙伏地,树瘤上还留着昭和年间弹片的伤痕。树冠筛落的月光里,仿佛能看见无数个春天在此相遇:九岁的我挥汗如雨,父亲的白发在风里摇晃,更远处,曾祖父正弯腰往坑里填最后一抔土。
铁锹入土的闷响惊飞了林间的斑鸠。望着新翻的泥土,忽然懂得种树原是种时间的艺术。我们在向阳的坡地埋下年轮的开端,而往后的风霜雨露、鸟语虫鸣,都将在年复一年的春信里,长成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
2025,03,12日
编辑简介
张社强(罡强)笔名:了凡。河南省虞城县信用社职工,文学爱好者。都市头条认证编辑,中国新时代认证诗人,高级文创师。商丘市作协会员。虞闻天下编辑部编缉。中华诗学会会员。第九届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