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殇(之二)
朱海燕
“土地是财富之母”,这话只说对一半。土地在农民手里可能变成财富,也可能是一个贫穷的摇篮。自古以来,有多少农民流尽一生的汗水,也没有走出土地垒起的困境。有一年,农村实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之后,姑父认为无论集体或是个人,有了创造财富的机会了。姑父是善于从土地上寻找通向富裕道路的人,他听说南方有一种火麻,在皖北也能生长,产量高,质量也好,立即从那里买了几千斤麻种,种植了30亩。好家伙,想不到一亩地的收入,竟比种粮多了五六倍。火麻的收入,使集体经济有了一个较大的改善。
有了第一桶金,他致富的雄心大了起来,购买骡马、车辆,不到两年,小镇东队就有了30多匹骡马。姑父联系区、县粮站与物资公司,农忙季节过后,用马车给他们拉货送货。骡马车队出行时,那是什么架式:四匹马拉一辆车,去阜阳、去蚌埠或去淮南,五辆车一溜摆开,第一辆车上插着红旗,小镇运输队的名字写在旗帜上,铜铃丁当,鞭声清脆,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南村北寨,东庄西楼,这乡那镇,无不羡慕小镇人的生活。羡慕中,自然绕不开对姑父的赞扬。
姑父是“大公”者,也是顾家者。他把家庭副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夯实了财富的基础。他在屋后的空地上,种植各种树木,在宅基地的小河里栽上芦苇,把另一处宅基地辟成菜园。秋后,收割芦苇时,请来几位壮实的劳动力帮忙,一割就是两三天。一捆捆芦苇码成大垛,一二里外都可望见,宣示着一种幸福与殷实。编席打篓的人,络驿不绝地前来购买,姑父总是以低价卖给他们。
秋天,菜园的甘蔗砍下后,将其窖藏起来,来年春天,或二月二,或三月三,逢会时,那些经商的人便一车车拉走到集市上去卖。
姑父养猪的技术是名扬乡里的,喂养的三头母猪接连不断下崽,由于精心喂养,又善于防疫,从没有一个猪崽生病。姑父说;“给猪一个干净整洁的生存环境,是预防它生病的重要方法。”到卖猪崽的时候,小镇上和乡下的那些买不起猪崽的人都赶来了,这个叫大叔,那个喊大爷,他们一句“苦穷”的话没说完,姑父就说:“逮一头去吧。”他总是不让人家说出一个“钱”字来,他也从来不提一个“钱”字。他对我说,人要张口求人的时候,他就有很大的难处,让人家说出来“没钱”或“赊账”,会使人家难堪,要把人活着的那点尊严留给他。穷人再穷也有骨头,也讲脸面,也需要自尊。姑父,并不是什么英雄,也没被号召去学习过什么英雄,虽说他是一个最底层的支部书记,说穿了,他不拿国家的一分钱,还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不知,他这个原先穷得一无所有的人,从他贫穷的骨头与血液中怎么生出那么慷慨大方的基因与格局?也许是他过去穷怕了,他的眼睛里看到穷人就心酸、心痛,他总是不求任何回报地伸出援助之手。
我家宅基地上,树木生长的旺盛期,有几百棵林木可以做房梁,哪一家盖房需要木料时,他会说:“到我家后院看看,哪棵合适你伐哪棵。”姑父满足了一个人,十个人或更多的人他能满足吗?这个家不是共产主义啊!这个家也需要有一个“私有制”的规范来保障它以后日子的运转啊!姑父从不想这个,他的格局远大于他有限的资产。一个人把木料拉走了,第二个又接踵而来。他们伐树的时候,姑父甚至不会过去看一眼,“放心”得让人心疼。姑妈求他:“你这么把家不当家,孩子将来盖房子还有木料吗?”他说:“现成的房子就够孩子住一辈子的了,想那么多干吗?”姑父在这个问题上,太缺乏远见了。很多人正是借助他的大方与他的慷慨,正在吸干他与这个家庭的财产与血液,穷人不一定都是正义的人,也有贪得无厌的小人,想把他刮得一无所有。在一个良知缺失的时代,他那微弱的一丁点良知,能喂饱充满贫困与贪婪的乡村吗?及至后来,即姑父去世的前一年,他知道在外地工作的我,有了女朋友,婚后将返乡省亲,他深感20多年前盖的房子拿不出手了,想盖一幢新房,可是,这时老宅上经过那场运动与众人无偿的砍伐,树木竟无可用之物。那种无奈,被我看到了,他坐在院子里一片石磨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房子,眼里闪着泪花,不知道是心酸还是后悔,刚强、无私、慷慨的姑父脸上呈现一种痛苦状。我据此写下一首《凝视》的小诗,开头一段这样写道:
姑父,像一尊沉默的石头,坐在一片
石磨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十几米外黄泥巴堆成的
老屋。从支气管炎的封锁中突围而出的力气
扶着病痛的呻吟,将他起伏的目光托平
凝视,凝视着不屈与欲望,深情的泪花
闪耀着农民一生的光芒
最后,无奈的姑父翻盖新房时,还是用了一些老屋上的木料。他一生帮助过无数人,这时,无人送给他一个温热的眼神。这是这个社会与时代与生俱来的特色吗?
把笔墨还转向姑父那个时代。家庭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了,姑父养起了两头毛驴,目的是为街邻街坊拉磨磨面。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皖北,农村还没有打面机,推磨磨面对百姓来说,是一项极其繁重而又艰辛的劳动。辛苦一天的农民,本来已十分劳累,还要起五更爬半夜去磨面糊口。姑父养了两头拉磨驴,便把农民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了。
有人警告姑父:“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姑父响亮地回答:“我这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生产队有马有驴,能给百姓拉磨磨面吗?它们要干生产队的活。老百姓十天就要推一次磨,推磨至少三个人,两个人推,一个人箩面。每家每户都这样,自然要影响集体生产。我养驴为他们拉磨,可以解放出两个男劳力来,有一个箩面的妇女就够了。难道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
如果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受苦,那么,姑父生来就有一种倔脾气与困苦决斗。在决斗的过程中,他不管这主义那主义,能把群众的困苦解决掉就是他的最大主义。小镇东去马店孜25华里,西去老王人集18华里,北去王市集25华里,南去插花集25华里,通向那里皆无公路,亦无汽车,乡人进城看病或办事,全凭两条腿。这样的交通困境,姑父自然无力去改变它,但为解决百姓脚力的疲劳,他买下两辆自行车,一辆“飞鸽”,一辆“永久”。姑妈是农村妇道人家,不会骑车。我那时尚小,也没有学会骑车,姑父一年到头奔走在小镇的田间地头,几乎不离小镇。两辆自行车成为镇上人的交通工具。看病的骑之,进城的骑之,相亲的骑之,只要不是雨天,一天也没有闲过。姑父闲暇时,总是把自行车擦得油光铮亮,车条系上彩色“毛虫”,车座配上崭新的座套。他认为这是小镇的形象,哪一个小伙子外出相亲,看看自行车就了解了小镇人的精神与生活。姑父仿佛是一个负重的荷载体,接受着来自生活的所有重压,他以自己的负重,减少乡民的忧愁。
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几番思忖之后,姑父决定将几年前所盖的几间土房修整一下。他买来几千块青砖,与上千块青瓦,将原房子的墙根从外围剔下一层,然后用青砖包起来。从外面看,房屋像是“砖根脚”房,从房内看,房墙还是黄泥筑就。他又在屋檐前后各挂四道青瓦,东西山墙前后各挂四道青瓦。这种样式的房屋在皖北称为“海青房”。即便是这种半真半假、不伦不类的砖瓦房,那时已属于鹤立鸡群的宏伟建筑了。我家的“海青房”成为十几里范围内的唯一。对这样的住房姑父没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他在社员大会上说:“家家都要大胆地搞家庭副业,在三五年之内,每户人家都要住上这种房子,甚至住上一砖到顶的真瓦房。姑父真的犯了大忌,之后不久的运动,他的这一主张被上纲上线了,罪行就是,不仅不克制自己的致富欲望,而是把自己的欲望推己及人,让广大群众与他一道去走资本主义道路。这种如此炫耀的致富理念,他不当那个小镇的“走资派”谁当走资派?他不挨批斗,谁去挨批斗?姑父,一个明白人硬去干糊涂事,那时,贫穷才是社会主义,难道他不知道吗?
五
姑妈是目光短浅的农村妇女,她不主张我读书,她希望我长大后,做一个会编筐打篓,耕地种田的老把式。家里有个大苇塘,河塘之岸长满荆条。当地有句俗语:“编筐打篓,顾住两口”,有这么多的物资基础,学会一点手艺,再找个会织布会纺线的媳妇,一生的日子也就无忧无虑了。而姑父则不然,他鼓励我读书。姑父说:“你看他那个瘦八斤的样子,像是个干农活的人吗?要读书,要走出这一亩三分地。”姑父不识字,但他非常重视教育,当黎明拱出那个黑暗的长夜,姑父成为这个小镇的当家人之后,他对镇上每一个上学的孩子都倾注了如许的心血,家里缴不起学费的,他代缴了,买不起钢笔的,他代买了。有一年,小镇居然有五个学生考上大学,这在方圆几十里区域内,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是那个时代一个农村小镇所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姑父当然是这一事件的最大推手。此前没有,此后,近70年的历史中再也没有。因为那时,姑父正处于小镇权力的中心,他驾驭着小镇正航行在一条健康的航道上。我尤其记得,每当放寒假与暑假,这几位大学生从杭州、合肥、芜湖等地返乡时,姑父都会把几位学子喊到我家,他亲自下厨,做一桌鸡鸭鱼肉的好菜来款待他们,让刚记事的我给他们敬酒,让他们给我讲大学校园的故事。他鼓励他们,做大学生还不够,还要出国留学。哎呀!在那种场合,我知道了中国之外,还有外国,知道大学生上面还有研究生、留洋生。我想,他们的今天,应该成为我的明天。有这些榜样在前,我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老师说,我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喝书”。
姑父教育我,要成为一个正直的孩子,不要有忌妒心,不要有虚荣心。小时,我要和哪位小孩闹矛盾,“勾手”不搭腔了,姑父会带我到这个小孩家去主动承认错误,赔礼道歉。姑父说,礼屈赔礼,不是低人一头,而是修炼自己的品格。
上小学时,午收之后,学校动员学生为学校贡献麦草修缮教室。多献麦草者,便在墙上学生的名字后面贴一面小“红旗”。我贡献了两捆麦草,一个星期内红旗一直插在我的名后,我感到非常自豪。突然有一天另一个学生又扛来两捆,他用三捆的贡献夺走了我的红旗,我就非常忌妒他,于是从家里又扛来两捆,把那面“红旗”又夺了回来。
我和姑父谈及此事,姑父问我,贡献麦草是为了修缮教室,不是图表扬,你这争“红旗”的背后,是一种不健康的思想在作怪,奉献应该是无私的,不计名利的,你要不断学会修炼自己的内心。
这件事之后,姑父找到校长,详细询问维修教室需多少麦草。他说,这么大的需求量仅靠学生奉献是不够的,由大队给学校全部解决算了。虽然说学生不是来自一个大队,但教室是不能分你的我的,那是国家的,也是未来的,修教室就是筑人才的银行。
农历二月二,小镇逢会,小镇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搭起戏台,几个戏班子一唱就是四五天,赶会的从几十里外赶来,人山人海,生意兴隆,好不热闹。就在二月二那天晚上,在戏台口一个六岁的孩子走失了,姑父巡夜时,把这个小孩领到家里。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我床上多了一位小男孩。姑父对我说,这是你哥哥,昨天夜里我又捡来一个“儿子”。姑父这位叫“石头”的儿子,即我的“哥哥”,一直和我保持着一生的联系。当我十几年后,离开姑父与姑妈,他常到姑父姑妈那里,喊“爸”,喊“娘”,慰问安抚着两位老人孤独的晚年,也算代我这个弟弟,向他们尽了力所能及的孝心!石头哥哥,我感谢你!我的同胞兄弟在姑父姑妈面前没有喊出的“爹娘”,由你喊了一辈子。说明儿子这个最亲切的词,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没有走远,没有湮没,没有沉入河底,也没有随风吹去,随着我的入伍从戎,走向边关,“儿子”的身影,没有随我的身影离去在一夜之间遁入虚无。石头哥代表我,一直追随着姑父无可奈何的沉重与悲凉,给他们以儿子的温暖,无疑充满了人性的伟大与对邪恶的对抗。石头哥不怕政治的高压,因为他不需要理想,不需要志向,不需要走出那片土地,一亩三分地就是他的人生。虽然,在经济上未能给姑父姑妈多大支持,但在他们久病的床头,能够递药送水,从心里喊几句“爹娘”,无疑替我承接下无量的责任与孝心。我感谢我的石头哥哥……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