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 心
作者:李宏斌
柏树坡的北郭量心和北郭量银是堂兄弟,更是一对极为要好的朋友。自小,两人便形影不离,一同上山拾柴,一起去田间剜野菜,闲暇时还在村子里尽情玩耍。
虽说农村孩子生活条件艰苦,可他们总有自己的乐趣。打尜、打偃、抓子、跳房、翻交这些游戏,只要两个人就能玩得很开心。打尜时人越多越热闹,大家分成两队,互相较量,欢笑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而滴滴铃跑马绳则是最热闹的游戏,至少需要十个人,分成两组,分别站在对面,手牵着手。这边扯着嗓子喊:“滴滴铃,跑马绳,马绳开,要那位?”那边也不甘示弱:“要你个北郭量心敢过来?”被点到名的量心,就得鼓足勇气冲过去。这时候,量心可得动心眼,瞅准两个力气小些的孩子作为突破口。要是成功冲开对方两人的手,就算成功,还能把其中一人拉回自己这边。要是失败了,没能冲垮对方防线,自己就得乖乖成为对方的“俘虏”。游戏一直玩到一方人多势众,另一方只剩孤零零一人,无法再组织防线,这才宣告结束,紧接着又会开启新的一轮。整个过程中,孩子们嘻嘻哈哈,笑着、吼着、跑着乐着,又笑又闹,热闹非凡。
时光流转,两弟兄十岁那年,正值民国十八年。关中地区遭遇大旱,土地干裂,庄稼颗粒无收。农民们穷到了极点,先是吃光了树皮,接着连草根也不放过。可野菜野草这些植物,就像被施了定身咒,和庄稼一样停止生长。到了第二年,干旱依旧,一滴雨都没下。当时是国民政府当权,尽管于右任在政府里大声疾呼,恳请救灾,可不知是政府囊中羞涩,还是对百姓死活漠不关心,最终农民们只能在绝望中自生自灭。
眼见着灞河两边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一干二净,两家大人聚在一起,绞尽脑汁商量着怎么活下去。最后,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南山,虽说心里清楚南山一二十里内也是光秃秃的,不见一点绿意,可实在想不出别的活路。于是,两家人带着被褥枕头,走进了赛峪深处。那里的山沟里,好歹还有些青草树叶。量心一家去了东山,量银一家去了西山,靠着吃野草、喝河水艰难度日。
到了民国二十年,老天爷依旧没有一丝怜悯,干旱持续。量心一家三口误食了无名野草根,瞬间中毒,倒在地上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小量心幸运地活了过来,可他的父母却永远闭上了眼睛。量银家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陷入绝境。老婆孩子饿得连床都起不了,老爹好几天几夜都没说一句话,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枕头。没想到,这一拍,枕头竟破裂开来,枕芯露了出来,原来是荞麦皮。一家人顿时喜出望外,老爹赶忙抓了两把,可不敢多拿,得细水长流啊。就用这两把荞麦皮煮水,一家三口喝了荞麦皮稀饭,这才缓过劲来,又能到远处去找野草吃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大家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干涸的土地像是久旱逢甘露,野草野菜一下子欢快地冒了出来,人们终于有救了。
回到柏树坡老家,量银家把家里的大衣柜拿到街上,从粮食贩子手里换来了一升包谷,赶忙下种。靠着吃野菜野草,熬到包谷长穗,接着又吃嫩包谷、喝包谷糊糊,一家人总算是活了下来。有一回,一家人闲坐聊天,老爹随口对老娘说:“那年在山上,饿得实在动不了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只有把你杀了吃,才能救孩子一命。就在下决心的时候,拍了一下枕头,没想到枕头里的荞麦皮救了全家,也救了你一命。”老爹只是把这当作一段闲话,可老娘听了,心里却像被刀扎了一样。原来,同床共枕的丈夫在饿极了的时候,竟然动了吃自己的念头,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老娘越想越绝望,转身出了门,径直走到灞河边,一步步走到河心,闭上眼睛,躺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喝着河水。虽说那时河水不深,可一个绝望寻死的老妇人,还是被无情的河水吞没了。
量心则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到老家。十三岁的孩子,为了活下去,给人家干活,只求一口饭吃,不要工钱,就这样艰难地活了下来。
时光匆匆,量心二十岁的时候,量银娶了媳妇。量银心里一直记着老娘的死,认定都是贫穷惹的祸,只有家里藏着足够的粮食,日子才能过得安稳。
这时,抗日战争进入紧张阶段。县政府安排各保上交壮丁,补充兵员,柏树坡分到了三个名额。老保长实在不忍心对乡亲们下手,无奈之下辞了职。联保主任来到柏树坡开会,准备重新选保长。
这保长的位子,在当时比烫手山芋还难接,没有一个人愿意干。就在联保主任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量银站了出来,说:“我愿意当保长。”可当保长就得交出三个壮丁。量银对全村有两个弟兄的家庭下了命令:每家出一个人,是哥是弟你们自己决定。村民们掰着指头一算,柏树坡有六家是弟兄俩。大家心里都琢磨着,六家出三个人,那要是给保长送些好处,说不定自家就不用出人了。于是,这六家都暗地里给保长送了钱,保长一下子富了起来。
可还差的三个壮丁怎么办呢?量银决定抓人。他一个人肯定不行,就把村西的孤儿和量心叫来,让他们当保丁。量心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又是堂兄弟,他觉得量心肯定靠得住。为了抓人,量银一夜没合眼,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他找了两个扫炕用的扫把咕嘟,那种秃得只剩下把把的,用红布一包,乍一看,还真像合子炮。那时农民把手枪叫做合子炮。他给量心一个,自己留一个,别在腰带上。夜里,三个人来到村南的公路上“等路”。天快亮的时候,从东边走来一个人,量银立刻上前拦住:“什么人,干什么的,跟老子走一趟。”说完就把人拉回去捆了,扔在自家后院。第二天,他们又如法炮制,抓了一个人。第三天,有了经验,后半夜才去,天快亮的时候,等到一个挑担的。量银上前问道:“什么人?”“走路的。”“干什么去?”“到会上去卖包谷,我妈病了,卖钱看病。”“不行,拉走。”他们胁迫着那人回到量银家中,把担子放下,包谷倒进墙角的老瓮里,又把人捆了,和之前抓的两个人关在一起。
量银对量心说:“你在这儿看着他们。我家没人做饭,我们两个到孤儿家里去弄饭,吃完给你带饭过来,饭后咱们三个一起把壮丁送到联保主任那里去。”
保长一走,被抓的那人泪流满面,再三哀求量心:“让我当壮丁,我死了不要紧,可我娘守寡一人,吃菜咽糠把我拉扯大,现在又病了。我回不去,我娘就要病死饿死了,求求老爷,行行好,放我回去救老娘吧。”
那人的哭诉,让量心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忍不住陪着流了好多眼泪。最后,量心咬了咬牙,下了决心:“我不是什么老爷,我跟你一样,也是个穷人。我这就放了你。”说着,便解开了那人身上的绳子,“你赶快跑,千万别被保长撞见。”
保长吃完饭回来,准备送三个壮丁去交差。一进门,发现少了一个。量心说:“跑了一个。”“怎么能跑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是不是你放走的?收了他多少钱?”量心说:“他哪里有钱,我是可怜他妈妈病了没人管,才放了他。”“那咱们少一个壮丁怎么办?我本想抓外地人给咱村顶缸,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量心说:“把人家硬拉去当壮丁,让人家老娘饿死,我这良心实在过不去。要不,就把我交了壮丁凑个数吧。”量银叹了口气:“你呀,心太软了,良心能有啥用,多少钱一斤?为了别人,竟然把自己搭了进去。”量心说:“良心就是好人跟坏人的区别。我宁愿自己去送死,也不愿意做个没有良心的恶人。 ”
李宏斌:1944年4月16日出生,西安市蓝田县普化镇安沟村人。历任伽师县水利局秘书、检察院办公室主任、司法局副局长、纪检委副书记、法院四级高级法官、副院长,2004年退休,文学爱好者。2022年小说文集《人生风险》获星光华夏.盛世好文学“华章传颂杯”全国文学原创大赛铜奖、决赛三等奖。多篇短篇小说发表在《都市头条》、《三秦文学》、《乡土蓝田》和《盛世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