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科岁月
朱海燕
《文化科岁月》这篇小文,用启斌兄的一段话开头,颇为合适。
“那年周日的上午,灰头土脸的你背着发黄的军用挎包,站在我的面前,这还是那个英俊潇洒的海燕吗?寂静的走廊里我大喊:“科长,海燕来啦!”科长安排海燕与我住一屋,从此,两个年轻的战友聊部队生活,聊文学艺术,办公室里抢活干,吃饭碗里抢肉吃,生活里形影不离。昆仑山下的军营里共同奋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老科长调走,新科长南下广州负责转业干部安置期间,几个大兵挑起文化科的业务大梁,干的有声有色,得到政治部首长的肯定。”
是的,从那天起,文化科岁月向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33团与17连已隐退锡铁山以北的大漠戈壁之中,生活为我推开昆仑的大门。七师师部驻扎在昆仑山下的格尔木,此地是青海的西部重镇,是一座兵城,一座万车城,在这里终于可以见到水了,可以见到树木了,也可以见到美丽如花的女性了。这是一个新鲜而充满魅力的地方。
此时,关心我成长的文化科长张金城调到石家庄铁道兵学院,离开格尔木刚刚两天。新科长是陈浩,干事有朱宝田、章来酉、陈南和与张几林,战士有我与启斌、姚勇。不久,干部退休的退休,转业的转业。调来陈家瑞任副科长,郭华兴、张复兴、江明任干事,时间不长,他们也转业了。
陈科长让我主抓全师的文学创作与基层文化建设,要求树典型、抓样板、出经验。上报上级的所有文字材料,均由我去完成。
在这里,我的视野开阔了,首先有书看,文化科图书室有上万册图书,世界名著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像在33团,没有图书室,在那里呆了两年多,没见谁的案头上有世界名著。其次,在格尔木接触广了。在连队和团里,没有人就文学问题与我交流。到了师部,随时可以与格尔木各单位的作家见面。总后大站,22医院、格尔木农建师,格尔木市等,有一大批作家组成的文学方阵。格尔木市文教局局长陈乙生,原是唐古拉温泉兵站站长,就地转业后,兼任市中学校长和市文联主席,隔三差五,组织格尔木军地作家搞艺术沙龙,讨论问题,切磋文学。倘若外地大作家到格尔木采风,他组织讲座,让本地作家从中听到文坛大家的呼吸,这种昂扬的博大的昆仑文学的主体意识,使得格尔木的作家从肤浅而平庸的生活常态中脱颖而出,有声有色地走向文学舞台的前沿。在这样人为的机遇面前,我认识了韩瀚,认识了刘岚山、李发模、刘祖慈等诗坛名流,且与发模的友谊延续近半个世纪。
在新的岗位上,我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35团李良苏退伍的事。良苏是团宣传队的创作员,宣传队解散后,他被下放到施工连队,在师里召开的文学创作会上,我与他相识,并成为朋友。1979年过罢春节,他来找我,说连队决定他退伍,他不想走。我说,既然不想走,我想办法,把你留住。我便以文化科的名义起草一份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的通知,点名35团参加者为李良苏,时间3个月。同时,我给35团张政委与政治处副主任陈家瑞打去电话,强调此次办班的意义。这样良苏躲过了退伍,独自一人在师大招待所,埋头创作3个月,其中诗歌《友谊关历史的见证》发表在《青海日报》,《献给周总理的礼物》发表在《人民军队》报,《大漠的脚印》发表在《青海文艺》。凭这三首诗,4月,在文化科的斡旋下,良苏被提为干部,后来成为十七局一处宣传科副科长、十七局宣传部副部长,《中国铁道建筑报》驻十七局正处职记者站站长。我们之间的友谊,保持近半个世纪,除共同的志向以外,可能与最初同病相连的坷坎命运有关。事实证明,良苏的成功不是浮浅的,而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历史的成绩表上向来不会忽略成功者的贡献。但他成功的概念中,不仅包含着自己的创作才能,自然也包含着一次适逢其时的机遇。
与良苏那批提干的,师机关也有几位,文化科提了一位领导的老乡,提起后下放团里,不久就转业回老家了,为部队建设未起到什么作用。而启斌、刘杰与我,一帮任组织搬动的“砖头”,因不是某人的老乡,只能靠边站,默默无闻地继续做“砖头”,该砌墙砌墙,该垒院垒院。
师宣传科长凌静初虽不是我们的科长,但他十分关心文化科的几位战士,对文化科某人的提干颇有微词,一次他提开水,路过我门口,便到我屋里说:“该提的不提,不该提的提了,对部队建设有什么好处?”那时,我弄清了摆不到桌面上的一个道理:追求高山般的雄峻,不如攀附老乡关系。老乡关系,原本就是一种力,一种充满主动精神与实现理想的外展之力,在社会各个层面都印证了它的力量。
1979年的文化工作,主要是围绕青藏铁路胜利铺通到格尔木而展开。为此,撤销的师宣传队重新组织起来。当初宣传队撤销时,干部安置机关或直属单位,战士有的被下放到团里。把这些文艺骨干再组织起来,轮到他们向组织“要价”了,不提干就不去!不提干就退伍!庆祝通车是组织的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铁心坚持到底。他们大部分来自城市,回家也会安排工作,所以有了“叫板”的勇气。若没有他们,台子搭再大,也唱不了戏。为了唱好铁路铺通至格尔木这台大戏,七师还是把几位文艺骨干提干了。那时干部制度已经改革,没有学历不能提干。但是为了求那几位撑台子的文艺骨干,刚硬的制度一下软了下来。我想,某项政策的制定,不要带有过多的奇幻浪漫的色彩,具体实在,注重效用才是最科学的。师宣传队组建后,直政科干事闫庆民任队长,33团宣传股股长徐建平调来任指导员。
这年,我的创作任务十分繁重,除自己自由创作外,围绕青藏铁路铺通这一主题,要给宣传队写歌词,写朗诵诗,还要创作一个独幕话剧。其间,铁道兵文工团来七师慰问,关于青藏铁路的几首歌词,也由我去完成。
1979年7月间,铁道兵政委、开国上将吕正操将军视察青藏铁路,他一路走来,发现即将铺通的青藏铁路仍有许多缺陷,需要完善。他在文化科办公室东面的小礼堂里(后来改为文化科图书室),召开一个会议,布署任务。那天,启斌和姚勇有事,我顶上去为将军放广播。将军说:“青藏铁路问题很多,尤其是关角隧道的涌水问题十分严重,看来是设计问题,而不是施工问题,按50年代的设计路线走,毫无动改,因循守旧,这本身就是不科学的。他问兰州勘测设计院的领导,计算上有没有问题?如果计算上有难题,需要华罗庚帮忙,我给你们去请。尽管他腿脚不便,为了青藏铁路,我还是能把他请上高原的。”
后来,我接触过许多铁道部与铁道兵领导,而在他们这个领导层面上,吕正操是真正的铁路专家型领导,其他,可称老红军,可称老八路,但难配“专家”这一称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将军,我仰望着他,他并未注意到我,更不可能知道我这个士兵的名字。但历史会安排我们再次相遇的,他在远方,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在1年多后的那一天等候着我。从那时开始,比我大53岁的开国上将将牵着我走向另一条坦途。
吕正操政委离开格尔木不久,铁道兵文化部李武兵干事陪同《诗刊》作品组组长王燕生来到格尔木,一起来的还有铁九师诗人吴成良,他是我的阜阳老乡,因诗写的好,曾到对越反击战前线采访。陪同他们,当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燕生老师有些高原反应,我把部队发的复合维生素送他两瓶。在小招待所吃饭时,燕生倒几粒复合维生素吃,被邻桌来采访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和《青海日报》的记者看到了,他问王燕生老师吃的什么?燕生师说:“是海燕送我的复合维生素。”不料,那位广播电台的记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你们七师就是狗眼看人低,送《诗刊》社的人,为什么不送我们。”这样,燕生老师便和他争吵起来。
我说:“对来七师采访的同志,是对口接待的,媒体的同志,由宣传科接待,文学艺术方面的客人,有文化科接待,你如果需要复合维生素的话,我和宣传科的同志说,给你们送来不行吗?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说话很难听,说《诗刊》不会给七师发新闻“通稿”云云。
这件事发生之后,《青海日报》的那位记者向铁道兵第一指挥部和七师多次写信告我。我给《青海日报》社长乔迁写信,如实汇报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要求他们可以向《诗刊》王燕生,铁道兵文化部李武兵求证。不久,《青海日报》派驻海西州记者站站长赵德录到格尔木找我,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如实汇报一遍。赵德录说:“他代表报社向我道歉,并将情况如实向乔迁社长报告。”之后,那位记者再也不告了。
青藏铁路通车的主会场标语,是我和启斌精心构思而成的。主席台两侧的对联,以及主席台正南方的标语,和东西两侧的标语,都是经过反复推敲后而确定的,目的是要达到时代气息与修路历史和自然环境的高度融合。很大程度上展示了铁道兵七师在奋战高原的岁月中,所产生的时代性格与历史命运。
会场布置好后,原七师政委赛时坤让我带他去看看会场,他说:“真可谓豪气干云,气可吞天啊。有铁道兵创造事业惊天地、泣鬼神的气象,有莽昆仑博大雄浑的时空感觉。
那段时日,文化科的干部战士没日没夜地干,搭上命的干。但是,那场隆重的铺通庆祝大会,在召开那一天,因农建师知青要返回青岛,把会场冲了。1965年,谭启龙为山东省委书记时,把他们送到青海。现在,谭启龙是青海省委书记,他们要求谭启龙把他们送回山东。背景后的血色残阳照耀下的知青生活的悲苦,他们怎能顾得上你铁道兵荒原与关山的奋战哟。于是,青藏铁路到达格尔木的一期工程,如日中天的辉煌,赫赫扬扬的大场面就在那一天过去了,余下是渐去渐远的历史的涛声……
1979年10月,青藏铁路铺通事宜忙完之后,我探家了,这是入伍4年以来的第一次探家。同时,应《青海文艺》之约,顺便对安徽濉溪临涣进行一次采风,因为淮海战役期间,人民解放军的总前委设在那里。
之于我,1979年的工作是可圈可点的,各报刊杂志发诗歌近40首,同时发表了有关铁路通过察尔汗盐湖的报告文学《攻克地下碉堡》,完成了师宣传队庆祝青藏铁路铺通至格尔木舞台演出的所需作品。其中独幕话剧,获兰州军区创作一等奖。政治部领导认可我这一年的工作,并给我记三等功一次。
原师政委赛时坤,政治部副主任刘忠恩,组织科长孙有孔,宣传科长凌静初,司令部直政科长刘来法,以及与我工作不相联系的作训科长黄宝珠等领导,对我的提干问题非常关心,他们从不同角度为我呼吁。那时,士兵提干的大门也不是完全锁死,像一个水库的闸门,时开时关,开时,便提几个了;关时,立刻冻结。政治部为我的提干研究过六次,提干表格填写了三次。填好后,待研究时,业务部门的领导说:“一个人,不值当开会,等各团报上来一起研究吧。”这是在“等等”的过程中,政策变了。呵呵!三次,像是考验我的耐力。属于青葱饱满的生命年华只有这么一小段,只有让“夜长梦多”的烦忧来陪衬。既然命运中有这么一座“麦城”,作为一个大兵,我只能选择无可奈何,选择堂吉诃德式的挑战精神。
1980年抓基层文化典型单位,我选择了33团1营3连。3连连长李铸流是我新兵连的三排排长,湖南蓝山人,虽是行政干部,但他对部队的文体活动却具有巨大的热情,“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爱唱歌的连长,革命歌曲他能唱200来首,他所领导的3连,每个战士平均会唱100首歌曲。
我在3连住了几天,指导员杨慕华在星期天工休日,带我到各班去,拿一个歌本,让我随便点一个战士,随便点一支歌,让战士唱,他都热情熟练地唱出来。12个班走过来,班班如此,人人如此。我感到这个典型是可信的,是有说服力的,也是可学、可以推广的。3连环境艰苦,距团机关约有60公里,周围除一营的几个连队外,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他们用的每一滴水,都要从团部拉来。而这些20岁左右的战士,正值人生的青葱之年,也正值青春与事业的成长状态,他们抖擞身姿,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毫无吝啬地泼在荒原戈壁,孕育着傲视大漠的铁路。他们嘹亮的歌声和刺破苍穹的辉煌也达到了极致,变成了巨大的能量,变成了穿越时空隧道的光,令天地万物为之感动。
回到师部,我将3连开展歌咏活动的情况,向陈浩科长和政治部副主任刘忠恩作了汇报。他们说,既然你去了,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我们相信。不必再去考察。于是,师政治部便决定在5月8日在3连召开全师文化现场观摩会,各团参加的有政治处主任、宣传股长及文化干事,还有一些连队指导员。那时,师组织科长孙有礼已回到33团任政委,他陪同与会人员一起到了3连。
全连列队于操场,气宇轩昂,精神抖擞,让刘忠恩点歌唱。刘忠恩点了几支。把歌本交给各团的同志,让他们点。点过各班,点个人。人人唱得是那么嘹亮而精彩。最后,刘忠恩发表讲话,他没有套话,没有空话,皆是山东土话。他说:“革命歌曲是精神食粮,把你们一个个喂成了小老虎,就凭这种精神,我们就能把铁路扛到珠穆朗玛峰上去!小老虎精神就是克服困难、战胜困难的精神,凭着这种精神,我们就敢探索未来。”
现场观摩会不久,李铸流连长提为一营营长,杨慕华指导员提为一营副教导员。
1980年8月的一个晚间,我正在房间里坐在小马扎上洗衣服,门被推开了,我一看是青海作协副主席白渔先生,在他身后,还有一位50多岁头发花白的人。白渔介绍说:“这是陕西省作协李若冰主席,到格尔木深入生活来了,来了,首先是找你。”
我一听,把我吓了一跳。李若冰是何等人物,他是中国著名散文大家,50年代一部《柴达木手记》轰动中国文坛,他还是陕西省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陕西省作协主席。如此重量级的作家到七师采风,我当然不敢怠慢,急忙给师政委季福鼎打电话。他让我在小招待所安排好若冰主席的住宿,马上赶过来看望若冰主席。季政委对若冰先生说:“你是老革命,你做军宣传处长时,我还是一个小排长呢。过去你写石油,石油工人是你的朋友,现在你来到铁路建设工地,铁道兵就是你的朋友。你在七师活动期间,由海燕全程陪同。”为怕车辆落实不了,季政委亲自给管理科长打了电话,一定确保若冰主席的用车。
李若冰先生在七师待了半个月时间,我陪他访问了慕生忠将军故居。1957年李若冰先生第一次来格尔木时,就是在那里采访了慕生忠与魏承淑等第一批格尔木的拓荒者,23年后重访旧地,若冰先生感慨万端。之后,我陪先生赴34团施工的察尔汗盐湖铁路,在那天采访几天,他写下上万字的《察尔汗盐湖的报告》。在这篇报告文学里,先生把我称为“铁路作家”。
之后,我又陪先生去了南山口格尔木水电站采访,先生写下5000字的散文《昆仑飞瀑》。半个月后,我将先生送至青海西部的冷湖,分别时,他送我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下这样的赠言:“我是一个文学勘探者,愿我们相随同行。”
1980年9月间,冉淮舟老师来到七师,他原是孙犁先生门下高足,荷花淀派的著名作家,曾任《天津文艺》副主编。1980年初吕正操将军去天津,让孙犁先生为他推荐一个秘书,孙犁便将淮舟推荐给将军。淮舟不愿做秘书工作,便到铁道兵文化部做了创作组组长。淮舟到铁道兵后,先去了东北,而后去了西北,在长天之下,在大漠之上,我们两人牵手了,这一牵,就是一生的时间,这一牵,就握住了比昆仑还重的情感,这一牵,就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淮舟欣赏我的才华,我欣赏淮舟的博大与仁厚。不出去采风时,我们便在格尔木周围的戈壁上散步,一走就是几十里,不觉得累,不感到渴,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总是说不完,说不够啊。他给我讲孙犁,讲王林,讲梁斌,讲方纪,讲他的老师李何林;我给他讲我的理想,我的憧憬,我的苦与我的痛。我说,我要退伍,决心定了,想回去圆我的大学梦,我不愿在这样待下去,让我的人生逐步沦入平庸。
淮舟对我说:“如果孙犁当年离开白洋淀,去上大学会是怎么样呢?有没有历史对他深情的凝视?他的名字会不会在中国的文学史上定格?孙犁,王林、梁斌那一代作家把生命拴在裤腰带上闹革命,不知道自己是清早死,晚上亡,他们何曾放下手中的笔?他们历经的苦难,堆满原始的峥嵘,都挺过来了,写作的激情像奔湍的长河,以喧天排空之势留下悠远的回声。后来,他们的作品证明,他们所坚守的那块生活之地是何等的浩阔。
淮舟让我留下来,留在铁道兵部队。关于我的提干问题,他会直接向一向爱才的吕正操将军汇报。他坚信将军会以一种历史的主动精神,伸手相助的。淮舟离开格尔木时,带走了我发表的部分文稿,代表我,去面见威震敌胆的抗日名将、新中国铁路的开拓者。
一个多月后,淮舟通知我去太原参加铁道兵文学创作学习班,时间两个半月,参加人员有刘金忠、贺生如、刘屏、崔金生与我等人。学习结束后,我转道北京,到《解放军文艺》拜访了雷抒雁与程步涛老师,对他们编发我的作品表示感谢。再后返回安徽,这是我入伍5年来的第二次探家,并在家过了离家后的第一个春节。
1981年3月间,我回到部队。不久,在吕正操将军的直接过问下,我被提为干部。我仍记得那一天的情景。政治部的同志在秘书科对面的会议室开会,这时干部干事戎明海走了进来,他向政治部主任张克谏呈上一份文稿,说是铁道兵干部部发来的传真电报。张主任看完电报后,目光扫了一下会场,看到坐在角落的我说:“海燕,祝贺你,你提干了!”
下午,直政科长刘来法把我喊到他的办公室,一句话没说,便从文件柜里抽我第三次填写的提干表格,“啪”地一声盖上鲜红的大印,高声说道:“再也不会今天变,明天变了。结束夜长梦多的恶作剧。”他没说大道理,只是说:“海燕,以后探家不再坐硬座受罪,可以坐卧铺了。”
后来我到北京,将军的夫人刘沙同志告诉我:“政委(刘沙一直吕正操的称呼)任铁道兵多年,在干部问题上,只过问3人的事,一是淮舟,把他从地方调入部队,二是王端阳,作家王林的儿子,把他从昆明军区调到铁道兵,三是你朱海燕,把你从战士提为干部。”而我们3人,又都是很不会来事的穷秀才、穷作家。也可能因为文学,我们3人进入了将军的视野。
淮舟对说:“关于你的提干,将军发出这样的感慨:孙犁有大学学历吗?梁斌有大学学历吗?不要什么事都搞一刀切,还是事实求是为好。”淮舟说:“你的提干,是30万大军中的特例。”
1981年9、10月间,铁道兵在京召开文学艺术创作座谈会,我与朱宝田二人参加会议,会议主要是批精神污染问题。
1981年年底,铁道兵撤销的消息不径而走,基层许多干部陡生出转业的念头,有一个直属单位,为了多转业一些人,给师领导每人送两条毛毯,弄得机关纷纷扬扬,议论喧哗。在政治部的一次会上,我提出部队不应成为滋生不正之风的土壤,尤其是作为领导干部必须永远加以提防!
我说完后,一位干部马上接腔:“朱海燕的意见是他个人的意见,不代表我们科的意见。”这时,朱宝田突然站起,声若洪钟:“海燕的意见代表我的意见!代表绝大多数共产党人的意见!无论你职务再高,权力再大,都不能搞不正之风,贪腐必遭惩处,这是天理!”宝田的声音,如倚天长剑,如春风豪雨,携带正义的伟力与史诗的情怀,使会议室陷入一片安静……
我想,若不是宝田,我会不会穿什么小鞋!我感谢宝田,这种正义的呐喊,不就是共产党人必须拥有的素质性吗?不就是支撑灵魂的东西吗?不就是天长日久的精神阳光吗?
1982年,文化科的干部全部转业,电影组长蒋新国提为文化科副科长,但他依然住在电影组那边,科里的事基本由我负责。我带着启斌、丹琪、姚勇几个战士出色圆满地完成了政治部所赋予文化科的所有工作。
82年,电视已普及到所有连队,为配合电视机的普及,文化科决定派60多名基层文化骨干去上海电视机厂学习电视修理。作为负责基层文化工作的我,在那年5月专程去上海看望这些学员,了解他们的学习情况。路过西宁时,《青海湖》编辑、大诗人王昌耀给我一个任务,让我访问上海另一个大诗人黎焕颐。到上海,看望了学员之后,对黎焕颐的采访便是一项重要的事情了。关于这次上海与诗人的会晤,黎先生发表在《羊城晚报》的“仗笔昆仑”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述:
“我永远难忘:1982年的春夏之交的一天,正是黄昏时刻的华灯初上,你来到上海闸北公园对面的我的蜗居,一阵剥喙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位英俊年轻的不速之客,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于是你自我介绍:你来自青藏线上的铁道兵部队,在刊物上读到我《日月山》那首诗,很感动。借从青海返江南探亲的机会,转道来沪专门访我。又说,在西宁看王昌耀,方知我在上海。但到了上海将昌耀给你的我的住址失落。只记得我是住在闸北公园的附近,什么街?什么门牌号数?全茫然。最后只得向派出所求助,这才找到我的新居。如此真情,我异常感动。于是我们一见如故。这故,有两层意蕴。一是对诗的信仰有共同的语言。二是对青藏高原拥有不解的山水之恋。尽管在年轮上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人生经历不同。然而,诗恋,山河恋,则使我们的心灵声息互应。你认同我的苦难出幽愤,幽愤出诗情。我认可你的青春要磨砺,磨砺出人才。就这样,以诗作中介,以青藏高原作情境,我们在上海订交。不久,你评论我的作品的文章《诗的亮色》发表在《青海湖》上。当时,昌耀在《青海湖》当编辑,他来信告诉我:你的评论恰到好处,在青海引起良好的反映。应当说,这是在上世纪80年代对我创作的首评。”
1982年8月,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平反解放出来之后,第一次重返格尔木。我接到格尔木文联主席陈乙生的电话后,赶到格尔木大站,聆听了将军的报告。当天下午,在格尔木大站招待所,我对将军作了一个下午的采访,没想到此次采访,为青藏铁路的二期工程埋下了极其丰厚的伏笔,使我成为天路二期工程建设中唯一见过慕生忠将军的人,成为报道二期工程媒体人唯一采访过慕生忠将军的人。从那天开始,我与将军这个家庭结下了40多年的情缘,这是我的人生之幸。
1983年3月初的一天清晨,电话铃声将我从梦中吵醒,淮舟从北京打来电话,问我起床没有?因为北京与格尔木有较大时差。他说,赶快起床,急切赶赴北京,参加引滦工程报告文学的写作。于是,我向政治部首长报告后,乘飞机飞抵西安,旋即转火车赴京。第二天早晨8点半,我出现在铁道兵文化部的办公室里。朱振声副部长、淮舟在那里等我。振声部长交待几句后,淮舟带我9点钟从北京出发,赶赴引滦工地,连一口水都没顾上渴,甚至忘记了那天的洗脸。
在引滦工地,我住在38团的工地广播站里,连天加夜地采访写作,没有桌子,我趴在床上写作,20天时间,完成了《三百二十级石阶》《实验之光》《带兵人的情怀》《梁腊月》等四篇报告文学。恰在此时,天津出版局局长宋五川到工地审察报告文学集《地球上留下的痕迹》的文稿,他看了我的《三百二十级石阶》与《实验之光》,兴奋的波澜,满意的情愫喷涌而出,他对淮舟说:“铁道兵即将脱下军装,你把海燕交给我吧,我让他去百花文艺出版社做编辑工作。”
淮舟说:“我无权放他,海燕是铁七师文化干事,实力在七师,在青海的格尔木。能否去百花文艺出版社,我需要请示。”
我和宋五川局长仅见过一面,并未交谈。但我感到,他是把直觉和智慧,艺术与眼光结合得恰如好处的这种人,是有胸怀的人,闪耀着历练老到的智慧之光。虽然我未能成为他麾下的一员,但就我天生的有感恩生命本色的平民来说,我感谢他,这种难以卸下的感谢,愈到后来就愈成为一种做人的力量。我想,倘若几年前我生命的途中遇到这样的人,也许生活中就不会轮回前一段的人生。
报告文学事宜忙完之后,我又一次返回故乡,并转道上海。其间,接到淮舟由北京的来信,让我抓紧赶回部队办理调京手续。事情原委还要回到去百花文艺出版社工作这件事上。我离京后,淮舟向吕正操将军汇报了天津要我的问题。将军说:“天津能要海燕,为何北京不能要呢?他向秘书交代,给有关部门打电话,调海燕进京工作。”淮舟信中说:“我想不到如此之快,上午11点将军发话,下午两点你的调令便到达七师了。”
我感谢将军,那时他以79岁的高龄,在我的人生路口等我这个26岁的士兵,于是,我走进他晚年的生活,走进他人生的夕阳之光。他对我的光照,是一种超越情感性的超越,是一种充满神奇色彩的情节组合,是一种人生进程骤然缩短或拉长,使我的人生悲哀、惆怅和欢乐一次性定格的机缘,充满了一种解释不清的戏剧性。后来,很多朋友,是的,很多朋友,都这样说,对你人生应该有另一种解读,关于你的成长、提干及调动,那是开国上将的事,别人不好插手啊!你前期那段时间,必须走完那段路程,踏完那些坎坷。这种现实之外的精神空间,无法深入体味,它竟有那么多的必然的朦胧的意蕴,更具有必然的确定性的神秘色彩。令我不解,又令我喟叹!
6月,我赶回格尔木,我的老领导毛佑斌,此时已升任七师秘书科科长。6月25日,当我离开七师到北京报到时,他把我送到格尔木的火车上。是这样的巧合,7年前,他在新兵连发现了我,那年的6月25日,我到达了33团,到达17连——我与他共同的连队。7年后,又是他送我进京,让我走向更加昂奋和阳刚的生活。再见了铁七师!再见了文化科!再见了启斌、刘杰我的好兄弟!
望着披雪的昆仑,广阔的大漠,与佑斌分别于高原的瞬间,我流下两行热泪……
2025年3月6日写于北京素心山坊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