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绣花线
文/武双喜
母亲离世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卷层层包裹的绣花线。宣纸与泛黄的旧报纸,宛如岁月的封条。轻轻揭开,五颜六色的线团静静放置其中,似在无声诉说往昔故事。刹那间,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泪水不受控地在眼眶中打转。小时候,我曾无数次见过母亲用这些彩线绣花。此刻,我的思绪也随着它们,穿越时光的重重帷幕,回到那段阴雨绵绵的旧时光。
那是农业学大寨的生产队时期,时代浪潮席卷每一个角落。母亲和乡亲们如不知疲倦的耕牛,从早到晚在田间忙碌,在土地上镌刻生活的痕迹。只有阴雨天,他们才能稍作休憩。可即便如此,母亲也闲不住,不是忙着纺线,那纺车的嗡嗡声,宛如岁月的低吟浅唱;就是低头纳鞋底,每一针都穿透生活琐碎,缝进对家人的关怀。父亲则在一旁,抡拨调拧鞋绳(手工拧麻绳的工具)或是用夹板绱鞋。父母忙碌的身影,构成那个时代乡村家庭最质朴的画面,也勾勒出我童年记忆的底色。
在所有针线活里,母亲最钟情的便是绣花。绣花离不开绣花线,那些线是外地女人走村串巷售卖时,母亲精心挑选来的。她总会配齐各种颜色,像是收集生活的所有色彩,以备不时之需。姐姐出嫁前一年,母亲忙里偷闲,开始教姐姐刺绣。在那个年代,农家女孩出嫁,刺绣嫁妆是重中之重,它不仅是手艺的展示,更是对未来生活庄重的期许,承载着一个家庭对女儿的爱与祝福。
绣花得有绣花架子,也叫绣花绷子,有长方形、正方形和圆形的。将绣布固定在小绷子上,再嵌入大绷子,拽紧拉平,用铅笔描出图案轮廓,就可以开始绣了。圆形绷子更为简便,上好螺丝就行。这看似简单的工具,却是母亲创造美的“魔法道具”,承载着她对生活的热爱与对艺术的追求。
那时的刺绣嫁妆花样繁多,有信插、门帘、鞋垫、枕头套,还有老式的圆柱形枕头,两端红底白边,绣着形态各异的图案。五月端午前,母亲会绣裹肚送亲戚家,精致的花纹,像是为节日量身定制的祝福;还有红布绣花的老虎月娃耳枕,以及冬天小孩戴的老虎头帽子、披风上的百兽之王头饰,虎虎生威的图案,饱含着母亲对孩子的庇佑之情。信插上,常绣着“要斗私批修”“为人民服务”等字样,门帘上端则有“龙凤呈祥”“自力更生”等。每一个字,都带着那个时代独特的印记,是时代精神与民间工艺的奇妙融合,也是母亲那一代人对家国情怀和美好生活的独特表达。
母亲的针线活和刺绣手艺,在街坊邻居间是出了名的好。因此,常常有乡亲们来家里取经学艺。尤其是阴雨天,姐姐的闺蜜们也常来,围在母亲身边,观摩学习。母亲的绣品细腻、生动,立体感强,梅兰竹菊、花鸟虫鱼、十二生肖,在她的针线之下,都栩栩如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熟练掌握多种针法,像齐针、套针、扎针等,每种都运用得恰到好处。西府地区常用的平脚针绣和平绒针绣,母亲更是信手拈来。平脚针绣,四十五度斜针紧密相拼,颜色由浅到深,宛如自然渐变的色彩;平绒针绣,针脚呈O形,交叉紧密,密密麻麻,仿佛是生活的细密织锦。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着母亲对家人的爱,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祈盼,这不仅是手艺的传承,更是精神的延续,承载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美的追求。
每次刺绣前,母亲必先洗手,还会在手掌接触的绣布上垫上干净手绢,生怕落下汗渍。她坐在绣花架前,神情专注,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手把手教姐姐刺绣,姐姐也学得认真,不敢有丝毫马虎。五彩的绣线在绣布上欢快地跳跃,像是一群灵动的精灵,随着母亲的针线翩翩起舞。春燕呢喃、夏日雷雨、暮秋虫鸣、冬日寒风,四季更迭,母亲的绣品也一件接着一件诞生。花随绣针添春色,鸟随丝线长羽翼,那些绣品精美绝伦,让人忍不住想起王维的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母亲用她的双手,在一方绣布上创造了一个永恒的美好世界。
那时农活繁忙,喜事大多选在正月。正月里,村子里到处喜气洋洋,东家娶媳妇,西家嫁姑娘,不管是雪花飘飘还是北风萧萧,喜事总是如期而至。新婚当天,婆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会赶来,欣赏新娘的刺绣嫁妆,一件精美的刺绣,是出嫁女子心灵手巧的标志。在六七十年代,农家女出嫁,刺绣嫁妆必不可少,几乎家家户户的闺女都会这门手艺,没有刺绣嫁妆,出嫁时都觉得没底气。那些绣品,满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祈盼,是乡村女性对生活的诗意表达,也是她们对婚姻和家庭的美好向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的绣花线,又何尝不是如此?那是她对子女深深的牵挂与爱意。每一针,都缝进了对孩子的关怀;每一线,都织就了家的温暖。母亲的刺绣,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它承载着乡村的记忆,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然而,岁月匆匆,时光悠悠。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乡村刺绣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快捷易会的十字绣和电脑编程机械化流水线刺绣,传统刺绣工艺绣品也走向了商品化。在生产队时期,母亲刺绣是家庭生活的必需,也是邻里交流的纽带;而如今,传统刺绣在现代工业的冲击下,失去了往日的普及性。传统刺绣面临着传承困境,年轻一代对其兴趣寥寥,传承人群体逐渐老龄化,传统针法和独特技艺难以找到合适的接班人。但中国四大名绣——湖南湘绣、四川蜀绣、广东粤绣和江苏苏绣,依然誉满天下,它们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商品,湘绣工艺精湛、蜀绣原料独特、粤绣图案饱满、苏绣细腻匀整,在国际贸易中长盛不衰。这表明传统刺绣文化具有深厚的底蕴和顽强的生命力,它不应被时代遗忘。我们需要重视传统刺绣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通过教育、展览、创新设计等方式,让更多人了解和喜爱传统刺绣,让这门古老的艺术在现代社会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母亲的绣花线,曾经是家庭温暖的象征,如今也成为了时代变迁的见证,它见证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沧桑巨变。
如今,五十年过去了,每当思念母亲,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翻出这卷绣花线,轻轻抚摸,仿佛在和母亲对话,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这卷绣花线,是母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它不仅承载着母亲的爱,更蕴含着一个时代的记忆和文化的传承,让我在岁月的长河中,始终能找到家的方向,也让我铭记着传统刺绣文化所承载的那份美好与温暖。
【作者简介】
武双喜,陕西宝鸡人,农民,爱好文字,现居西安。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宝鸡市散文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2015年起,他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陕西时政》等杂志及《鲁茅文学》《陕西文坛》《宝鸡作家》《都市头条》等平台发表小说、散文。《陕西文坛》审核,《鲁茅文学》编委,《都市文苑》编委,代表作是宝鸡乡村爱情故事——《香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