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的春天,那是由来自清江市的一个尚不满18岁的懵懂青年的我下放洪泽水乡劳动后过的第一个春天。虽时隔几十年,但那个春天发生的一件特殊的事仍让我记忆犹新,仿佛还在眼前。 我所在的大队在三河(淮河入江水道)的北畔,所在的生产队去三河大概四里地远。那里,水多是最大的亮点。这不,烟波缥缈的洪泽湖水从蒋坝镇的洪金闸奔泻而出,沿洪金河蜿蜒向东,淙淙流过沿途沟渠,浸润着洪泽——金湖一片又一片的黏土农田。堤旁路边,房前屋后,随处可见沟渠,晶莹莹的水,流动的,静止的。
我落户的大队有一条东西向的河,河上曾筑有东西两座坝。西头的为上坝,东头的是下坝,故大队的名称双坝。当年的大队有16个生产队,生产队社员的收入,以五队为界,东高西低,我所在的三队在西边,其工分值在全大队垫底,年终决分时,10个工分才能兑3毛多一点,强劳力一天的辛苦在年度的评工记分时往往还达不到一天10个工分。回想在三队的日子里,队里一些劳力少、小孩多的社员家不乏发生春天断粮。为度春荒,许多人家不得不去掐苕子头、捋洋槐树花、崴鱼子涧(所在公社的一处大面积的湿地水塘)里的藕来充饥。苕子头青涩味重难下咽,洋槐树花乳白香甘爽口,莲藕淀粉多压饿且清甜。
那年冬春之交,洪泽农村搞“清理阶级队伍”“整党建党”。三队有4名党员,三男一女,其中有大队书记赵可辉和他的老婆——三队的妇女队长兰开芬。当时一个20几户的生产队有4名党员不少了。公社派出工作组到各大队指导工作,常到三队蹲点的工作组组长叫高德才,是公河大队一名党性责任性很强的党员。他,中等的个子,瘦削的脸庞,干练的眼神,侃侃的谈吐,让人对他信任满满,毋庸置疑。我作为知青,又是生产队记工员,被列为生产队整党建党领导小组成员,组织参加了那段时间的学习教育活动。按照上面统一安排,各个生产队要开一次忆苦思甜会,忆一忆在旧社会地主家吃的苦,想一想新社会的甜,进一步提高社员的阶级觉悟和革命意识。
不用说,忆苦思甜会需由贫下中农来控诉在旧社会受的苦,而三队正好有在地主家打工过多年的老人叫张寿祥,是雇农,让他忆苦最好,工作组组长高德才很满意。三队没有地主、富农,多为中农和下中农。张寿祥胞弟张寿禄为贫农。张寿祥夫妇没有儿子,张寿禄的长子张学富过继给他为子嗣。张寿祥快60,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了,原来还能在生产队队房喂喂牛,养养猪,苦点工分,当时他俩的一年的口粮钱基本靠继子兜底。老两口单独生活在紧挨嗣子门西边的两间土坯茅屋内,他家的门却开在茅草屋的南山头上。走进他的家门,冲击视觉的是隔起来的外间竟放着两口已上红漆的棺材,此景在三队独此一处。那时在农村上了一定年纪的老人,为自己提前打造一口棺材无可厚非,人们爱称之为寿材或喜材。为了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曾有点害怕地却壮着胆子在他家寿材旁吃过一次饭。张寿祥老夫妇心地善良,热情大方,那天在他们家吃的是什么已记不清了,但记得他们是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了我。
张寿祥人很瘦,眉毛比较长,有几根长毛直愣愣地伸在那里。他的视力好像不太好,老是在挤着眼。牙齿多也脱落,嘴和腮都向里瘪,他说话和吃饭时,稀疏的胡须随着下颌和上颌之间的搓动而颤颤巍巍。队长跟他说要他在忆苦思甜会上讲讲他在地主家做长工受苦的往事,他挤了几下眼,磨动着紧瘪嘴巴爽快地答应了。
书上说,老师讲,旧社会里的穷人常常吃糠咽菜,生活凄惨,那种场景的具象在我的眼前也多次浮现过。我思忖,忆苦饭就照此办理正好。这一想法得到了工作组组长高德才和队长赵可兵的认可。我安排会当锅(做饭菜)的甘克明用竹筛筛点队房喂猪的稻糠,安排队里祥英等几个小姑娘去田边路旁挑点全身带刺的“七角菜”(一种喂猪的野菜),给她们记上工。后来,我想到用稻糠拌“七角菜”烙饼可能缺少黏性而不易烙,于是征得队长同意,搲了点队房里被虫蛀空的玉米去大队机房机成面和在其中。
开会地点放在钢蒺庄的赵可耀家门口,开会的时间是三月的一天,那天上午,春阳煦照,全队男女老少大部分都来了,工作组组长高德才也来了。借用赵可耀家的锅灶,甘克明按队里人头做了100多块三合一忆苦饼。 准备工作就绪,忆苦思甜会开始了。没有铺陈,主持会议的是高个子队长赵可斌,他,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脸膛,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大布衣服,腰系一条棕色围巾,沙哑的嗓音直奔主题:“按上面要求,我们三队整党建党工作进入忆苦思甜阶段,现请张寿祥谈谈他在旧社会受的苦。”
只见面朝三队社员的张寿祥,眼睛似闭非闭,像在想着该怎么说……手中正捻线或纳鞋底的妇女和卷喇叭形旱烟抽的男子汉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他说:“我以前在东头王家大地主家打工,早出晚归……王家大地主对我们打工的人好呐!逢年过节都要烧肉给我们吃。”没想到张寿祥说出这样倒过来的话,站在人群中的高德才连忙叫停张寿祥:“好了好了!你就说到这里!”
接着就是吃忆苦饭,在场的人一看是玉米稻糠野菜饼,没有人不伸手,人手一块,没来开会的,饼子被他们家人代领。有几个小孩吃了还想要。
这是一次事与愿违的忆苦思甜活动的真实记录。本应该义愤填膺的诉苦会和难以下咽的忆苦饼竟发生如是逆转,这是工作组高德才和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或许这是个案。但不管怎么说,地主对雇农和佃农的剥削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贫穷带来的饥饿是人们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时隔50多年后,我们又迎来了一个春意盎然的三月,回首那段忆苦思甜活动的往事,我不胜感慨!那个年代早已成为了历史。社会的不断进步,国家的铿锵发展,人民的戮力追求,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面对丰衣足食、科技发达的福祉,我们珍惜美好的时代!我们感恩伟大的党!
附Ai生成的《在忆苦思甜大会上》
雇农张寿祥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台下的乡亲们,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给大家讲讲我在王家地主家当伙计的日子。”
张寿祥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赶着牛去田里干活,一直到天黑才能回来。虽然辛苦,但王家地主对我们这些伙计确实不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时光:“逢年过节的时候,王家地主都会给我们烧肉吃。那时候,肉可是稀罕物,平时我们连见都见不到。每到过节,地主家就会宰一头猪,炖上一大锅肉,香气四溢。我们这些伙计也能分到一碗,那滋味,真是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台下的乡亲们听得入神,有些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张寿祥继续说道:“王家地主不仅给我们吃肉,还给我们发工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们养家糊口。那时候,我觉得王家地主是个好人,对我们这些穷苦人很照顾。” 张寿祥的话让台下的乡亲们陷入了沉思。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也在地主家当过伙计,经历过类似的待遇。虽然地主阶级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被普遍视为剥削者,但张寿祥的讲述却让大家看到了地主与雇工之间复杂的关系。
张寿祥最后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王家地主对我们不错,但我们这些穷苦人还是得靠自己,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今天的忆苦思甜大会,就是要让我们记住过去的苦,珍惜现在的甜,努力创造更好的未来。”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乡亲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张寿祥的讲述不仅让大家回忆起了过去的岁月,也让大家更加坚定了对未来的信心。
2025.3.1
作者简介:
郭应昭,淮安市清江浦人,当过知青、教师、公务员,现为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认证作家,淮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委员。爱写“三亲”史料及地方历史题材、农村题材的散文,著有团结出版社出版的《淮水悠悠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