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我生在夏天
杨文闯
一
娘把我生在了一九六五年的六月。
六月,是一年中旺盛的季节,万物欣欣向荣,郁郁葱葱。
六月,也是一年的大热天,酷热由此开始炙烤大江南北。
生我是娘。我没有权力选择。不知道生下几斤重,不好意思问,娘也没跟我提说。
娘怀我时,国家正是最为困难的非常时期,娘常饿着肚子,还要下地劳作,作为胚胎,我嗷嗷待哺要发育成长,常把娘所需的营养更多地盘剥到我的身上。
娘生我的时候,是一段饥饿的岁月,青黄不接:又是一个黑色的年代,山雨欲来。
娘是平凡的,又是不平凡的,大字不识的娘,就在这节骨眼上带我来人间,让我拥有自己的世界。原本我的世界也是平凡的,娘让我读了书,我的世界才有了梦想。梦想生活的不平凡,不平凡的活在世上,将来好报答娘。于是,在少不更事时,在坚冰解冻后,离开了娘,离开了山村,离开了土地,走向山外的更大的世界。
娘不会想到,她从此会失去我,失去她将来的依托。因为我的理想,追逐着想要的生活,一步步走向离娘更远的地方,脱离了娘的视线,超出了娘的掌控和想象。
想念娘了,我不是掩饰或虚伪流泪,而是心在滴血。
世上有太阳风,世上有太阳雨,可我没有太阳血太阳泪,浸润娘日渐苍老的心,抚平娘布满皱褶的容颜,洗去蒙在娘眼角的沉珂阴翳,让娘走出黑暗,重见光明。
我有时想,娘生我做什么?
养我有何所依?
二
父亲在秋后,播下了一粒爱的种子。
经冬历春,我在娘的肚子里妊娠成了人之初。
依姓氏,我姓了杨,依属相,我属了蛇,依性别,我归为男人。对娘而言,有什么属于她了呢?她多生一个儿子,就等于从她身上多掉了一块肉,加重的是娘的负累。而我属蛇,被人看做恐怖、丑恶的化身,不像在古代,曾经是美好的象征(从民间四大传说之一的“白蛇传”可知),是受人崇拜的形象。现在,充其量是个文化符号,跟娘没有半点关系。
娘说,我出世的时候,哭声是硬生生的,像她一辈子喜欢的秦腔,直杠杠地吼叫,不转弯儿。
最初的哭声,是否暗合了我长大后的脾性,固执,倔强,似烈酒,不柔爽。
我为我的哭声欣然过,生命的第一声,哭给了娘。
娘十月怀胎,为我受了不少煎熬,吃了多少苦头啊!
我为我的哭声也自豪过,我生命的第一声,也哭给了父亲。
父亲为迎接我的来世,挑起家里的重担,没明没黑地劳作,供我娘俩平安。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生在夏天呢?为什么生在秦岭的大山里呢?而不是春天,也不是秋天?为什么我是姓杨呢?为什么我属蛇呢?十二生肖里,唯蛇是非常奇异的一种动物,排位第六,在龙之后,马之前。我要属牛属马多好,可以一辈子为娘做牛做马。
可我属了蛇,被美其名曰小龙,龙乃神物,是华夏先民创造的中华民族最终的图腾。有人嘲讽说,蛇升级为小龙,是给属蛇的人找了一个遮羞的注脚,有点“攀龙附凤”的味道。其实不然,龙本身就是由蛇演变来的。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始祖伏羲氏、女娲氏兄妹就是人面蛇身,交合后产生了人。出土的墓室绘画中,就有伏羲和女娲交合一起的人面蛇身图。而在民间传说中,女娲氏用黄泥创造了人,所以在中国老百姓的意识里,女娲是华夏最早的母亲。
古今属蛇的人,相对数量要少些,就像有些姓氏,然在浩浩长河、青青史册、茫茫人海,也可找出不少属蛇的成大器者和著名人物,有的是帝王将相,有的是文学艺术家,如刘邦、项羽、康熙、尉迟恭、林则徐、洪承畴、辜鸿铭、章太炎、宋庆龄、杨虎城、白崇禧、陈云、吴邦国、王兆国、屈原、韩非子、华佗、祖冲之、王羲之、刘勰、周敦颐、陆游、徐渭、倪元璐、吴敬梓、鲁迅、陈师道、冼星海、辜振甫、贝聿铭、董存瑞、邓丽君、杨利伟、陈晓旭、巩俐等。
一个人出生在哪里,自己没有选择权,该什么属相,照样也没有选择权。
如果我不读书,如果我不属蛇,就不会离开家乡,离开黄土地吗?就不会浪迹天涯,漂泊孤旅吗?人生道路就不会斗折蛇行,崎岖坎坷:吗?
我无法知道答案。从人生的发轫,我就不想虎头蛇尾,声势始大,有始无终。我更不愿画蛇添足,做多余的事情,说不由衷的话,于事无补,与人无益。
三
父亲说,听见我哇哇哇的哭泣,知道我来世了,他从门外一脚跨进屋里,一边紧紧地攥住娘冒着冷汗的手,一边抚摸我呱呱坠地还很滑嫩的小手,不轻易落泪的父亲,忍俊不禁眼眶湿润。
那时没有钟表,无法确定时间,不知经过了几个时辰,反正我从晌午把娘折腾到黄昏,那种想从已知的世界见识崭新的世界,又怕离开熟悉的世界到一个陌生世界的矛盾,对娘的折磨,远比九个多月的怀胎时光漫长,煎熬得母亲更难过,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不揭开盖子,停不下火。
我的无知,让娘久经痛苦,也许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缺胳膊不少腿儿的我,终于挣脱娘的怀抱,一头落下地,让一家人放下了悬着的心,也让没有多少气力可剩的娘,在默然流泪的眼角漾起一缕满足的笑意。
奶奶说,我算幸运的,相对那些难产的,省下事多了。没有让娘因分娩大出血而死于非命,没有让娘留下产后的月子病,也没让寒门的娘在去医院的路上颠簸开刀剖腹,而给本就经不起波折的家庭雪上加霜。若是因我伤害了母亲的性命,这世上就没有我娘俩了。我不过在娘肚里多赖了点时间,上帝还是让我做了父母的儿子。
我从此,有了爹娘,有了家,有了天,有了地,也有了长大成人的一份担当与责任。
我出生的条件很简陋,多么简陋的条件,也阻挡不住我来世寻找光明的路。
娘生我于一张竹片编织的板炕上,我的哭声穿过篱笆和炊烟,从黑漆漆的老屋里,回响在村子上空,再透过竹林前那条青石板路,跌进木鱼河里溅起一朵水花,划上我是碗牛坝人,完成了作为新中国一个公民的句号。
我后来喜欢竹子,用“一竹”作我的笔名,给书房取名“一竹斋、石竹斋、竹石斋”,是否与我生在竹床上有关呢,阐释不清。
书上说:属蛇的人,有神秘浪漫斯文的外表与炼达处世的态度。风度翩翩,善于辞令,很会钻营。冷静沉着,有特殊的才能,斗志与精神贯彻终生。不会炫耀才华,而是暗自砥砺并按计划逐步前进。天生感性及知性强,对人有善意的人文关怀,应变力强。机运上往往独占先机,梦想以自己的力量创造飞黄腾达的事业,但缺乏合作精神,易于失败。沉默寡言,不易动怒,凡事三思而行,是有头脑的知识分子。了解自身能力,重视精神生活,拥有来生的第六感及超人洞察力,对事物的判断力。一生财运亨通,不缺钱用。思路敏锐,生性平淡,能当机立断速战速决,灵感丰富不可思议。
对我这属蛇的人而言的吗?咋看咋像痴人说梦。如果写书的人是老虎,老虎也该打假。要不这厮压根是个苍蝇,为虎作伥,信口雌黄。
四
娘养着我们5个儿女,每年也养着两头牛,两头猪,两条狗,两只猫和一大群羊羔和鸡仔。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它们都是我的伙伴。像我每天面对的日出月落,花草树木,牛羊庄稼,稻田麦地,高山河谷,炊烟云岚,是我可以信手描绘的童年的画卷。我骑过牛,骑过羊,骑过狗,也骑过猪,都被它们摔过跟头,嘴啃过泥,头流过血,腿脚受过伤。在无数的日子里,我牵着牛绳,带着羊群和狗们,追赶朝阳,走向山坡上的青草地。用我稚嫩的声音,学唱山歌,欲唤醒沉睡苍茫的山岗、村庄和岁月。那山那村那岁月,总是向我回眸一笑,载着我的歌声随风跑,在旷野回荡。
我的歌声,竟让吃草的牛羊回眸,惊飞草丛中不知名的小鸟,自己也热血沸腾起来,跟着撒欢的牛羊,四处奔跑,留下无数歪斜的足迹,直到累得精疲力尽,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两腿蹬石,仰面朝天,望着天上的太阳与流云就睡着了。村里有个知青告诉我,我在一天天成长,连同时光和岁月。
无数的夜晚,我牵着月光,在娘和奶奶的纺织机杼声里,听她们讲神鬼的故事,讲村里的趣事。我不喜欢山村的黑暗,在无月的夜晚,到处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门不敢出,就借着煤油灯的微热亮光,在忧伤或悲壮的故事里,让时光在黑夜中醒着。夜风轻拂,似乎听到了我的故事,随风飞来萤火虫,划亮我的黑暗。总有飞蛾不断地扑火,许多都死在光亮的燃烧里,它们的行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石板桥下面是磨坊,我爱去的一个地方。在那里我看娘压面条,也能看到村里的许多婶子、嫂子压面条,能嗅到麦香的味道,女人的味道,在月夜,尤其在月明的夜里。月光如水流淌,流动的月光像似告诉我,这就是人生中的岁月。后来每听《月亮出来亮汪汪》和《小河淌水》,总让我在深夜里失眠。岁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总是躲在时光的深处向你招手,向你展示岁月流逝与无情有情。吃了小脚奶奶煮的娘压下的面条,我又牵着牛羊上路,向着每天既定的路线奔去,不知疲倦,也不厌烦。这就是娘生我的松树沟,松树沟里我的最初的童年时光。
我从蹒跚学步,就开始了四处奔跑,未停下脚步,可我怎么奔跑,也没跑出松树沟,跑出碗牛坝。奔跑中我见到爷奶煮甜米酒,熬高粱糖,看到父母亲磨豆腐,蒸馒头,把日子弄得热气腾腾,那热烈的炉火告诉我,这就是岁月与生活。岁月呵,原来在生活里,生活呵,原来在岁月里,看得见,摸得着。
我就这般,在岁月里长大,我就长大,在这般岁月里。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就像一首山歌唱的:娘把儿女生下来,爹把儿女背成人,儿把爹爹背下土,娘亲不在添新人。
如此循环,如此复始。小村还是那个小村,人亦今非昔比。
五
生我的山村是愚昧落后的。陈旧的重男轻女的观念,让娘错过了一生的花开花落。
没读过一天书的娘,经受了比她的同龄人多得多的磨难。前半生,娘在没有文化的黑暗中饱经风霜,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后半生,生活倒是好起来了,因白内障的疾病加身,诸多难以言表的原委,让娘陷入看不见阳光的黑暗中,永远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
对于我的娘,我有不可饶恕的不孝,不可推卸的责任,捶胸悔恨,顿足自责,都为时晚矣。
山地上的生活,过早地让我体会到了那么多的无奈、艰苦和辛酸。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永远比高天还高,比厚土还厚。挣脱一步,都是很难的,就像套上缰绳的牛,就像伐倒的大树,任你有多大的心志,通常也是无通天之力改变现实的。
自打懂事起,我就对娘说,我要好好读书,不做无知无用的人。
我的话,曾让娘潸然泪下满面泪奔。可我读书中途辍学了,娘没有责怪我。我也没有放弃对读书的渴望。在心里坚信,我会通过不是课堂的读书,用另一种途径改变我的命运。
人都有他的自尊。我回村时,娘喊我的小名,喊的声很大,我很不习惯,学名在老师同学中听顺耳了,本想让娘喊我的学名,觉得太难为她了,便应声了娘。娘看着我,不说话,我知道娘要说什么。我是娘割不断的脐带,一头连着她,一头连着我,可谓十指连心,我理解娘,娘也就理解我。
作为儿子,父亲希望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我却不安心躬耕于田亩,跟庄稼打一辈子交道。在娘的默许下,娘知道谁也拦不住我,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远到异乡。家里有哥哥,还有不上学了的弟弟帮衬种田,爷婆身体都好,父母还年轻,我走得就义无反顾。
我敢悔掉家里给定亲的表妹(她妈和我娘是同袍姐妹),婚姻法禁止近亲结婚。我知道,我的背叛伤了娘的心。我不顾抹泪的娘,背着行囊,到了汉中的首府汉台的张寨。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走向远方。
几年后,我毅然回到家乡的小城,如当初闯汉中时的决绝。期间,我游走过另外的一些远方。再后来远赴青岛,放弃我多年打拼建构的事业、朋友和亲人。我对家乡留下的,就是用笔记录了我的青春,我的行走,我的昨天。每当翻看这些浮浅的文字,有苦涩,也有欣然。总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富有。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我,一个姓杨的三秦游子,一个内心似火的属蛇的男人。我从来不怕别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我把我的爱我的情不断植入文学,洒向阳光,铺在路上。我喜欢简单的生活,像小葱拌豆腐,土豆炖白菜那样。我觉得,人就该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所爱的人。
为了梦想,我一直以自信的姿态,走在漂泊的路上,行走在困苦和磨难之间。
脸上的笑容,不全是开心,而是理想的延长,心灵的飞翔。
这是个不眠的春夜,大地刚从晨曦中苏醒,我跳动的心,如向日葵,在临窗的晨风中,望向太阳,那是我向新天的歌唱……
六
岁月不老人亦老。
不管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是日落西山的满天红霞,我们的一生,会见证许多人的出生,也目击许多人的离去。
娘在月下压面条,爷奶煮米酒熬糖,父亲磨豆腐。当那石磨转起来,水轮飞起来,人就跟着岁月在转,岁月就跟着人转,无声无息,有板有眼,一切都发生在事先,一切都结局在身后。
太阳出来,月亮隐到后面,月亮出来,灯火隐到后面,光明与黑暗各占一半。岁月的车轮就这样走着,日历就这样翻页,翻出许许多多的起起落落,长长短短,哭哭笑笑,老老少少,生生死死。玫瑰的花开不一定都带着刺,赶路的行人不一定都到达终点,空谷的呼喊不一定都能听到幽兰的回音。
岁月就这样在额头刻下年轮,谁能不跟着岁月走,岁月跟你一路竞跑,留下一路或深或浅的脚印。
今生是伟大,还是平凡,是富贵,还是贫穷,一个最绕不过去的事实就是“生我是娘”。我有感恩的心,也未忘反哺的情,却少了行孝之举,使我羞愧,使我追悔,好像我真是个冷血之人,难怪有人曲解我的属相。蛇的外表,是令人惧怕的,蛇的确是冷血动物,却在十二生肖中占居一席。我没有蛇的脱壳蜕变能力,让娘脱掉身上的老皮,再变得年轻。所以我只能抱以忏悔心,依然痛苦地活在这尘世上。
在尘世累了,有时真想再次睁着眼回到娘胎里,寻求庇护。娘说我是眼睛睁着来到人世的。作为父亲生命的延续,我与娘,有共同牵念的磁场共振,心灵深处共通的脉动音律。想象我第一声的啼哭,想象我抓着娘的乳房吮吸乳汁,几十年来未敢忘,也觉得从未走远。
有人八卦,说我这属蛇人,表面冷漠,却性情奇异、神秘,顽强坚硬、持之以恒,临危不惧、忍辱负重,深沉多心、警惕机敏,明察秋毫、睿智冷静,情感蕴含、外冰内热,洁净优雅、谨慎扎实,勤思好学、处心积虑,生命力旺盛,形象独特,富有个性魅力。还说什么,知进退,善交际,重感情,不服输,看是谦恭有礼,实则顽固不化。爱得深,用情专,甚好色,无法容忍负心。还说我,事业运旺,商机多多,多易失控,作需谨慎。
这八卦靠谱吗?无论怎么八卦,我还得按我的自身条件、生活方式,生命轨迹,生活在自己喜欢的青岛西海岸上,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别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我觉得无聊。
岁月看不见,喊不应,但我们生活在岁月长河中,粮食和蔬菜一天天喂养着我们,生命在大地上就呈现出五彩缤纷,而所居的土地构成岁月的兴替变迁,荣辱去留。
在大地上生长,在岁月里长大,当时光把儿子背成人,又把父亲背下土的时候,我们便积攒了岁月,它在年轮上刻下记号,印证我们所历经的生命的过程。
你可以在高山尖上喊,你可以在谷底下喊,你可以在江河湖海的源头喊,在你的生命深处喊,岁月还是岁月,你喊不应的。
当我们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不管到没到达终点,就像我们喊娘一样,你发出多大的喊声,喊不应了。也像别人喊你一样,你的名字还在,你应不出声了。这不是人的悲哀,这是人生的结局。
娘生我在苦难的夏天,我必须活在金色的秋天。
(本期配图:来源于网络)
杨文闯,陕西汉中人,1965年6月出生于秦岭南坡。现居青岛西海岸。自由撰稿人,书画评论家,社会活动家。笔名一竹、三秦游子等。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青岛西海岸新区作家协会顾问,青岛西海岸新区诗词楹联协会副主席等社会兼职,曾创办青岛市黄岛区湛园书院,《黄岛文化》主编。《青海湖》特邀编委,原《西海岸》《影像黄岛》副主编等。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散文集、诗集、诗文集多部。被《山东文学》列为“山东诗人十家”推介,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六汪文学艺术联合会特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