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
作者/赵旭生
同是人间行走,有人出生就在罗马,有人穷其一生也到不了罗马。
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可我哥,还是辞职了。
其实,他的离开,我早有预感。
工作中,他是公司领导,我和他隔着几层,是文学与酒,让我们有了交集。
那天,他喝多了,说:“一笔写不出俩赵字,我是老赵,你是小赵,我是你哥……”
他还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写一本书,写他大(父亲),他娘,他妹,写他出生长大的山窝窝。

“弟啊,你不在山里,不知道农民的苦,他们没有退休金,一日不劳一日无食,过六十岁才能领一百块钱,多少人连几百块的医保都没钱交,小病靠忍,大病等死……”。他想辞职,回老家干点啥……那天,他讲了很多很多。
叮嘱我,等哪天我离开了,你再写我,一定要写啊……
几乎所有人都说,我哥放弃近百万的年薪,回老家创业,是傻。我想说,那是他们不知道他的故事。他父亲站在墟崖高处,朔风凛冽地吹,79岁的人,穿着黑袄,努力地绷直身子,朝他挥手告别。
车开出老远,我哥回望,那个崖畔黑点,还在挥手,他不敢看第二眼,一脚油门踩到底,泪水沿着脸颊滴落。那次回家,他打定主意要带父亲走。他回家很早,从腊月初一拖到年后初八,父亲一直不松口,他就一直在家熬,熬到单位一催再催,万不得已才启程。
屋里就父亲一个,他不放心。他家住在半山,单门独户,去年父亲跌倒,躺了半个月。医生说,他父亲那种情况,最好身边有人。
可他家最缺的就是人。
他母亲在他结婚那年,突然走了。他接到消息时,还在新疆的沙漠里施工。
几天几夜的火车,关山难越,他心如滚针。
新疆与山东相隔遥遥。
他拼尽全力,一次次洄游,他要的是家人安康、生活富足。现在,他做到了,可父亲却不肯满足他的心愿,固执地守着家乡的田地山林,像儿时一样,等候他回家。
他说服不了父亲,又放不下手头工作。
他去砍树枝,把羊圈扎的密密扎扎,房前屋后被他堆满了叠叠摞摞的柴火。
他扒了屋里旧灶,他砌灶,给锅台贴上瓷片,给灶房刷上涂料,换上节能灯,在院里安上太阳能板……他父亲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劲的要他歇歇,他说:“你莫管。”
他怎么能不管?他是他父亲。
那个年代,各家条件都不好,没有人像他父母那样,举全家之力送他上学。他也争气,考上了。
他在县城读书,父亲就去山里采香菇木耳捡板栗,送到城里,再购回油盐锅碗小百货,来去几十公里,赚个苦钱。
山路雨雪陡滑,父亲担着百十斤的担子,穿着单衣,走得顺脸淌汗,卖完山货又去学校看他。每次去,给他带一个包子或一个油饼,再塞几个元角分。不用问,这些包子油饼父亲舍不得吃。他吃咸菜苞米馍,风吹雪扬,咸菜疙瘩在行脚途中早就结成冰,吃在嘴里嘎吱响。
他知道,不问,问也没能力改变。他说,自己像头负重吐沫的驴……他的成绩很好,名列前茅。
耗尽所有少年青春的力气,他才走出那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重峦叠嶂。老家同他一般大的小孩,没有一个有他幸运,他们留在了田间山野,困在了山岚重重。
他只字不提自己如何努力。他讲他父母,讲他妹妹。
他妹妹嫁人早。嫁人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想嫁人,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嫁人后,可以帮她哥筹措到一点学费,所以在媒婆上门,完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出嫁。
他知道后,极力阻拦,甚至以退学要挟父母。可妹妹跑到学校,他陪着,看了他的教室,宿舍,在学校食堂陪着他吃了顿饭。临走时,妹妹说,哥,你们学校真好,你好好学吧,你要是放弃了,咱家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一年后,那个隐瞒真相,口口声声对娘家人说,自己嫁得很好的女孩,带着必死之心,将鼠药吞了十几包,一头跳下山崖。他接到消息,心哀莫死,路都不会走了,他们家就那一个女孩,他同妹妹感情深厚。
时隔多年,他仍然无法与人说起妹妹。他说,只要想起妹妹,便觉得心腔胸腹,结冰三尺,锥心刺骨。
他赶回家,那一家人早已将其妹草草掩埋山上。他想要的最后一面都没能如愿,父母不堪打击,双双卧床不起。
我哥说,他一生的遗憾,便是没能找出妹妹的死因。他对我说:弟呀,我经常想,想打开棺椁看一下,看看她到底是怎么走的?
他那个漂亮、聪慧、善良的妹妹说没就没了。他娘受不了打击,在妹妹走后几年,也跟着去了,选的方式跟他妹妹一样,时间选在他结婚成家后。我哥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口吻是淡淡地,淡得就像说别人的事,就像我们昔日结伴同游陕博,那汉家陵阙上的刻字,寥寥三五言,写尽古人惊涛骇浪、悲欢离合的一生。
他喊我:兄弟。
对我既关心,又爱护,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能想起我。我知道,在他心中,我一定能完成他的故事。
他是个言辞谨慎,少说多做的人。
他享了娘的疼,得了妹妹的爱,他想回报,这些人却一去不回头,子欲养而亲不待,孝亏终始一生身。
他记得山村彤红的早霞里,娘给他准备腌好的香椿芽,紫蔓花,嫩豌豆,还有细切如针的咸菜丝……,让他带去学校。也记得娘深夜灯下依门傍户,等着他放假归来,案上切细码好的面条,灶头噗噗冒气的锅盖……还记得娘为他絮了厚被褥,问他上学冷不冷……?
他后来满脑子都是《项脊轩志》中一句话: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
这一路走来,着实不易。做了那么多道题,走了那么多山路,从高得令人生畏的羊肠小道上,翻出了这一望无际的深山,打拼成一个千人团队的领路人。
哥说,大(父亲)79岁啦,熟透的柿子,秋霜冬雪,早晚零落。就是那次父亲的固执,故土难离,让他铁了辞职的心。
写这个文章时,我哥已经辞职一年了。
他在老家陪伴着父亲,有了自己的微信公号,抖音号,每天记录着自己和父亲,还有老院,山峦的春花夏月,秋霜冬雪,过着隐士二冬一样的生活。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延安见了一面,几杯酒下肚,他说,这次回来,准备买一些旧的野营房回去,改造成民宿餐饮住宿房……酒半酣,他谈兴愈浓:山里水上项目已经动工,拦水坝开始蓄水,水产养殖,水上乐园也开始规划,香菇木耳人工种植也要开始,特产小米要深加工……村里有几个年轻大学生,很有想法,很有闯劲,我要带他们趟出一条路来,等项目有利润了,就能解决周边好几个村的老人养老问题……到那时候,我就退出,放手让他们干。
哥,摊子铺这么大,万一失败了,你一辈子的积蓄就……?
总要试一试啊,总要试一试啊。我是走出去了,可我的父母辈,同辈,……他们没有走出去,他们都老了,老无所依,同是人间行走一趟的人,我不忍心,只想尽我所能帮帮他们……
总要试一试啊,总要试一试啊。这些话,每次想起,每次泪目。为我哥,也为人间形将老去的农民。
主播简介:蓝雪,河北省朗诵协会会员唐山文促会朗诵艺术专委会会员,从事艺校管理工作,喜爱书法、音乐、诵读,用文字书写人生,用声音传递人间真情,用爱去感悟人间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