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穆 的 早 晨
陈兴朝
一
墙上的挂钟,噹噹噹敲了三下。窗外,黑漆漆的。
老穆翻来覆去睡不着。
昨天中午,被邻村的老马拉去品尝他新吊的“谷烧”,喝高了。儿媳大早交待的把菜园里种的红菜条割了明天去镇上菜市场卖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两天,红菜条子卖到七块一斤哩!”老穆耳边响着儿媳的叮咛:“货卖行情,别错过了哦!”
儿媳说完,匆匆赶去刘庄的建房工地上工。
夜里个,一泡尿憋醒了老穆,陡然想起这事,懊恼不已。
墙上的挂钟“噹”了一下。“三点半了,起来罢。”老穆喃喃自语,开了床头灯。
几天连续小雨,寒气逼人。老穆穿厚实了,又在腰上裹上大编织袋,用绳系住,保护裤子不被露水弄湿,将头灯戴在绒帽子上,拿了镰刀,挑上两个卖菜的筐,开门向自家的菜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老穆的菜园就在村边,紧挨着一条小渠。种菜老穆可是把好手,头灯光扫过,三洼红菜条子油亮亮挺直茁壮。

老穆蹲下,手持镰刀,一把一把地割着。
每年冬天他的手背就长冻疮,肿得高高的软软的一按一个坑。这些年大拇指又开筋口,裂两三道口子,碰到钻心的疼。
“能卖七块钱一斤,往年,最高也就两块哩!”老穆心里美滋滋地,“我不要七块,五块我就卖,三洼地有二十多斤,卖一百块足够了。”
老穆一边想着,一边割着,身上热呼起来。
二
老穆,全名穆中荣,一九四四年出生的。五岁那年,当了二十年保长的爷爷去世了,他爹穆金龙被委派为代理保长。
四个月后,解放了,工作队的人下来后也就没他爹什么事了。在二百多户的穆家村,他家不算富裕,但也不算穷。
过了两年,穆金龙就被列入了“四类分子”,而年仅七岁的穆中荣也戴上了这顶无形的帽子。
一九六四年,穆中荣在县里念完初中,不能念高中,便作为知识青年回乡。
此时,农村正在经历“社教”运动。
穆中荣再也没有离开过农村。
当三洼地的红菜条整齐地放入筐中时,东方已泛出鱼肚白。
穆中荣坐在地头,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着。他眯着眼,透过烟雾,看着远处朦胧的山岗,他父母和他的哑巴姐姐就葬在那儿,还有“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的妻子”以及夭亡的女儿。
“我也是要葬在那里的罢!”穆中荣想着,心中顿感悲凉。
天边渐亮,老穆吸完第二支烟,喃喃自语“该去了,早点占个好位置"。他缓缓站立起来回家,将满满两筐菜放在电动三轮车上,向村里开去。
三
丰城上塘镇的菜市场,人头攒动。
老穆来得早,在卖菜集中的档口铺上两块编织袋,平整地摆放着他的红菜条。

老穆不到一米六,体重只九十斤的瘦小身躯蜷缩在后面,抬头用他细小半眯的眼睛打量过往的买菜的人。
紫色略带花蕾的菜条粗壮而又显鲜嫩,茎叶上渗着细小的水珠,一看便知是施足了农家肥的红菜条子。
“你这菜条怎么卖的喔?”一个肥胖中年男子问。
“七块。”老穆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答道。
“能少点不了?”
“你看我的菜几新鲜哇,自己园里种的,全是农家肥,格外好吃些,七块不能少了!”
老穆把肚里打好的腹稿一气端了出来。
“称五斤!”
“遇上开餐館的老板了。”凭着以往卖菜的经验,老穆断定。
他麻利地拿出塑料袋,装菜过秤。五斤装了两个袋子。
“ 你吃了就晓得,下回你还会来我这买!”
老穆腹稿的最后一句,是不能埋没的。
随即,一个老妪同着她年轻貌美的女儿买3斤。
不一会儿,一个退休老头买了2斤。老穆忙得不亦乐乎!
仅一个多小时,老穆的菜便卖完了,他回顾一下左右的菜摊,摊主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眼神。19斤3两,就两筺红菜条子,共卖得135.10元。
“卖了这么多啊,一百三十五元呐,媳妇说得不错,真个是货卖行情!”老穆心想,"这是我卖菜的高光时刻哩。”
老穆开心极了,脸上绽放着喜悦的笑容。
冬天的阳光在湛蓝的天空下格外的温暖。熙攘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微笑。市场里买的卖的是那样的融洽。这个早晨是多么美好!
喝了碗豆浆,又吃了两根香喷喷的油条(老穆好多年没吃过油条了)。老穆开上三轮电车,急驰在回村的路上。

车上放着一包(十二双)买给儿媳妇用的帆布手套。每次买这儿媳都会数落他:“戴个礼拜就磨破了,花这个钱干啥!”
说归说,有手套她还是会戴。
老穆不吱声。看着儿媳粗糙不堪且龟裂的手,老穆心疼。
儿子在广东的建筑工地做泥瓦工,儿媳在家照顾他和一双子女。前年盖的楼房还该着五万块钱的账哩,孙子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老师说上重点没问题。孙女读高一,比她哥哥还会念书,两人都在县城重点中学。
“这个家,可要钱用呢!”儿媳不时流露出对家庭经济的压迫感。
所幸老穆八十岁了,瘦小归瘦小,但身板依旧硬朗,没病没疼,不用儿媳照料,她便努力地赚钱。
在老穆的怀里,还揣着一盒创可贴。儿媳的手指的开裂,可要比他裂开的筋口还多呢!
新修的才开通一个月的沥青路,由北向南,擦穆家村边而过,中间与那条东西走向通往矿区的水泥公路十字交叉,乡村的公路,没有设红绿灯。这些年,路也越来越好了。
“要想富先修路不是吗!”老穆想着。
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平整洁净的沥青路上。中间黄色分道线和两边白色标志线格外醒目;路两边的綠色安全围栏忠诚而又牢固地守护着公路伸向远方。
“今天真是卖菜的高光时刻,卖菜有十来年了,还是第一次这样价钱高而且卖得快!”老穆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
四
实话说来,老穆的一生经历不完全是农民作田,还有农村工作。
改革开放初期,国家实施的农村政策《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自主经营。在农村具体实施起来就是按各家实际人口,实地丈量水田、旱地、湖田等人均分配。正值壮年、刚摘了“四类分子”帽子又是文化人的老穆首当重用:各家人口登记造册,大队田地测绘制图、造表、大队汇总,各生产队公榜告示等等等等。农村工作,涉及千家万户切身利益,纷繁琐碎且出不得半点差错。还得隔三差五去公社开会、汇报。那时的老穆,全大队五个生产队,一千一百多户人家谁不知晓!
后来,老穆顺理成章,成了大队会计。穆会计的头衔一顶就是三十多年,干到七十岁。
最让老穆占尽风光的时刻,是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农历)。老穆清楚地记得,端午刚过两天,快到中午,一辆轿车开到他家门口,大队书记急匆匆进门大叫:“老穆、穆会计,在家吗?”
老穆正在后院喂鸡,听到书记呼唤忙不迭地应道:“在,在,书记,什么事?”
书记说道:“快!换身好点的衣服,跟我去乡里。”
老穆不敢怠慢,急忙换上他逢年节时才穿的那套衣服,套上新买的皮鞋,跟着大队书记一出门,陡然一惊,轿车门边,竟然站着满脸堆笑的乡党委宫书记。
这么些年,老穆也被大队书记带着上乡里开会、汇报,见过宫书记几面,就从未见过宫书记脸上有过笑容。他总是阴沉着脸,给人以威严而又高深莫测的感觉。
老穆抢前两步,握住宫书记的手。“书记你也来了,去屋里坐坐。”
“不了,穆会计下次有机会的,上车!”
“穆会计,上车吧!”大队书记拉开车门说道。
车到乡政府,下车后,宮书记把一包软中华塞到老穆手里,叮嘱道:“你等下就发这个烟给领导。”
“嗯,嗯。”老穆小声应诺。
宫书记推开餐厅的门,大声说道:“来了,来了!”
大圆桌正对着门坐着的一个约五十来岁、四方大脸、略微秃顶、身材魁梧的汉子站了起来,围座在桌子边所有人都赶紧站了起来,眼光投向老穆。
“老穆,穆中荣,你还认得我吗?”
看着有点面熟,似曾在那儿见过,老穆不敢冒然允诺。
“穆中荣,我是纪鹏飞啊!”
“啊!啊!啊!你是飞……”老穆把到口的“崽”字及时嚥了回去“是鹏飞啊!”
老穆赶快过去,紧紧握住鹏飞的手。
“老同学啊,几十年没见面了,你好啊!”
俩人紧握的手没有分开。
“穆会计,现在是纪市长了,上个月才调来的!”宫书记凑在边上插话道。
“中荣,在县中学,我们还是上下铺呢,记得吗?”纪市长说道。
老穆赶忙说道:"记得,记得,这怎么忘得了呢!”
老穆抬头看着鹏飞,激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不仅是上下铺,在班里就我们两个人最相好,合得来。”
“是的,是的,来,中荣老同学,你坐我边上!”
一桌丰盛的佳肴,喝的五粮液。
五
三轮电动车行驶在洁净的公路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平稳极了。
田野在暖阳的照耀下升起淡淡的雾,像盖了一层薄薄的青纱。
几只黑色的鸟儿“啾、啾”叫着飞过头顶。
老穆清楚地记得,他向纪鹏飞询问女同学向宜琴的情况时,纪鹏飞点燃一根烟,眯着眼睛,缓缓说道:“她嘛,在贵州。前年过年的时候她回来我们见过一面,进步很快,已是副厅级干部了。她父亲原来是我们县委组织部长你知道吗?”
鹏飞又深吸了一口烟:“中荣,你还记得她?”
老穆连忙搪塞道:“她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是学习委员嘛!"
其实,老穆何尝不知道向宜琴的父亲是县委组织部长。毕业分手的时候,向宜琴硬要老穆去她家,向部长夫妇强留着他吃了顿饭。
知道穆同学的父亲是“四类分子”而不能读高中,部长深表惋惜并鼓励他到农村要放下包袱,好好干。
“农村正缺你这样的文化人,你会有出息的!”
临出家门,向宜琴送给他一支盒装的崭新的“英雄”牌钢笔,是依金的。
这事,老穆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
冬天,九点钟的暖阳正照在老穆的额头上,他把毛绒帽沿向下拉了拉,免得刺眼。
离穆家村不远了,车子正下着一段长坡,速度越来越快。
倏然,一道白光斜刺里冲来,“轰”的一声,老穆感到飞了起来,身子轻飘飘的。
太阳在他眼前疾速旋转,由一个变成四个,又变成了八个,又形成了由太阳组成的光圈,把他包裹在中间。
光圈围着他旋转着,越来越快,老穆眼花缭乱。
他眨眨眼晴,努力把眼晴睁大些,又惊恐地看见,围绕着他转动的不是太阳,而变成了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老穆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一张张的脸,是他久违了的亲人的脸。
“哦,原来是这样!”老穆不再害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用他那谦卑的语调,柔柔地说道:“我来了!”
“扑”地一声闷响,老穆重重地趴在了厚实冰凉的水泥路上。眼前,是一片殷红的血海。
二0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于江西丰城
作者简介:

陈兴朝,籍贯山东,1954年出生,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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