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运
年节到来之际,载着一家老小,驱车千里,回徐州过年。一路上,跨长江,越淮河,回到古黄河边——梦牵魂绕的故乡。不错的,是故乡。
亲友们不解地问我:父母不在了,儿子一家人都在江南,还回来干什么?不知怎么回答。
到徐州的第二天,买好礼品,备好礼金,回老家。一是走一走亲戚,因为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也成了亲戚;二是上坟,给逝去的先辈们送上“过年”的“花销”和贡品。
还是那条路,一直延伸向远方;还是那样弯弯曲曲,一路颠簸震荡……
记忆中的家乡只有两个字:贫穷。贫瘠的土地,裸露的荒山,荒僻的山村,破衫褴褛的乡亲……记忆中的家乡,贫穷却彰显着无私和善良;贫穷却挥洒着淳朴而豪放……
记忆中的家也只有两个字:贫穷。荒薜的院落,破陋的草房,早衰的父母,未长成的兄弟姊妹……记忆中的家,贫穷流溢着温热的亲情和怜爱;贫穷飘荡着无忧的纯真和快乐……
来到村口,一堆人: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有的依墙半躺着,有的在那里晃悠着。有依然认识的年长者,也有不熟悉的年轻人——细细端详,依然如我记忆中的模样,我的父老乡亲!
下车,向着人堆走去。他们一齐向我们望来,看见我和妻从车里出来,急忙招手,热情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疾步向前,掏出烟,不论老少,逐一敬上一支,吸烟的接上,不吸烟的客气拒绝。一种异样而又熟悉的电流冲击着我的心头:脚下的土地还是那么厚重,眼前的乡亲们还是那么淳朴。自己似乎回到了久远而又迫近的从前。
和乡亲们简单地聊上几句,问候几声。一位年纪比我大一些的老表叫着我的小名(乳名),迅即遭到其他人数落。因为我已是一位退休,有孙辈的老人了,他们觉得叫我的小名有点不礼貌。我却笑了笑,说“没关系,小名更亲”,接着恭敬地给那位老表上了烟。然后和所有人打了一遍招呼,告辞离去。
提着妻穿串的纸钱,带着烟酒糕点水果等祭品,怀着说不出的心情,入山上坟。
当视野远远搜掠到故乡那一座座黝黑而又灰蒙蒙的小山,一种难以名状的空旷失落的情绪顿时有了着落似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也豁朗了许多。虽然天气浓阴得几乎能用手挤出水来,但也没有影响一点轻快的心情。这时,心底如泉流一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回家的感觉真好!至于好在什么地方,的确想不出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似乎冥冥之中,一种超自然的神力驱使着你下意识地向他走来,走来,一直走到他跟前,投身到他的怀抱里。这个他是谁呢?我不知道。
来到墓地,巡视着一座座荒草掩映的坟墓,最后注目父母的坟茔,想着里面的父母,眼前浮现出曾经的一家人,和乐融融的一起挨过的岁月……如今阴阳相隔,冰冷的泪顺着脸颊“哗哗”流下……
长跪墓前,奉上贡品,点燃纸钱,磕上三头。叫一声:爹娘,儿子来看您了。再叫一声:爹娘,你们在那边还好吗?三叫一声:爹娘,保佑您的儿孙,让我们永远幸福安康!
从山上下来,情怀百感。家乡,渐行渐远。如今踏上这片土地,虽然松软柔馨的泥土,变得生硬冷漠,曾经的家乡,变成了遥远的故乡……却依然抹不去那段记忆,割不断一缕思念。
来到旧居,独立院落——已经好多年不曾踏足这孤寂冷漠的院落了:院墙坍塌,房屋破落,荒草满园,雀飞虫鸣,更添几分荒凉……这就是我曾经魂牵梦绕的家,飘散着鸡臭味的院落,茅顶石墙的屋子,秫秸铺就的散发着霉味的床。现在已经坍塌的灰黑的两间破瓦房,斜立在那里的朽木的大门,满院的蒿草淹没了的石径井台。矇眬中,父亲时明时暗的老烟袋,母亲佝偻瘦削的身影,兄弟姐妹们的童声稚语浮现在眼前……
父母走后,家已不在,家乡已不再。家园成了故园,家乡成了故乡……流浪的魂灵孤独的漂荡,寻觅故去的窠巢——无数次来到村边河畔,遥望着滚躺跌爬的泥窝,想象着她曾经的宽广,曾经的温暖,曾经的牵肠;却无力迈出最终的一步,匍匐在她的胸膛……而这一切,如今全都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背井离乡,身处异地。他乡永远是他乡,家乡成了诗和远方。一份失落,一股酸楚,两行泪水,满怀凄凉……故乡还能接纳她曾遗失的落叶吗?
任寒风刺面,迷迷蒙蒙,冷冷清清。整个阴灰的天空仿佛凝固了一样,死一般的沉寂。天冷,心酸。心归何处,情依何方?似一滴细雨,莽莽的宇宙间,消逝在何方?
回到家中,一阵忙活,贴上手写的春联,吃饺子,没人喝酒。吃完,无所事事,到街上转转,看看各家的春联,这是从前在家时的习惯。感觉除了门上的春联,似乎都少了点过年的气氛,而且贴春联的人家少了。很多人也许图个省事,只在门上或两旁贴上“福”字,更多的是贴上银行或者电信局免费赠送的春联,而手写的春联越来越少。想想以前的春节前,每年都要为亲邻们写上二百多门的春联。虽然每每累得腰酸背痛,但是写完后,看到满屋满院的紫色、黄色和红色的春联,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心里又是何等的充实,何等的满足;那种气氛又是何等的热闹,何等的喜庆。真不知春联的变迁,到底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文化的堕落。
除夕夜,一天忙碌下来,腰背酸痛,早早入睡。在四处不断响起的鞭炮声中,任凭邻家的红灯飘来绿酒的醇香;流浪的身躯孤独地躲在黑暗的角落,任凭呼啸的寒风针刺般横七竖八的撕扯着麻木的肌肤;而流浪的心却找不到皈依的背囊,任凭他在这凛冽的世界里把温热的血慢慢滴淌……
静静的夜里醒来,想起儿时的除夕夜:在低矮黑暗的墙角秫秸麦草铺的大床上,一家人拥挤在散发着臊气霉味的灰黑的棉絮裸露出来的被窝里,母亲那老掉牙的每到除夕就要重复一遍的故事:
有一家人家,刁钻蛮横的婆婆对儿媳妇天天不是打就是骂,从来没有好声气。大年三十了,还让儿媳妇推磨磨煎饼湖,磨好面糊,接着烙煎饼。半夜的时候,儿媳妇实在是又累又困,一不小心把面盆打翻摔碎了,面糊洒了一地。儿媳妇知道这下闯了大祸,定会招来婆婆一顿谩骂和毒打,伤心痛哭起来。一边哭泣,一边低声说着:“我的天呢!这可怎么办呢?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哭着哭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突然一亮。她便抬头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南天门大开着。这时,一个声音从开着的天门里传来:“大过年的,人家都欢天喜地的,你‘天呀!天呀’地哭叫个不停,为何?”她先是一愣了,接下来,如此这般把自己的不幸遭遇说了一遍。“你别哭了,我送你一个盆就是喽!”一道金光划过天空,坠落下来,“哐当”一声,一个金光四射的盆掉在地上,原本洒落一地的面糊随之聚拢到盆里。儿媳妇明白了这是神仙相助,对着南天门连磕了三个响头。亮光不见了,再抬头望着南天,漆黑一片,南天门已经关闭。儿媳妇继续烙煎饼,一直烙下去,也不用再和面,一直到天亮,煎饼烙了一大摞,盆里的面糊就是不见少。婆婆知道事情的原委后,知道这是一个聚宝盆,高兴得不得了。她也明白了儿媳有神仙佑护,再也不敢敢虐待儿媳了。后来,这个神奇的事传开了,人们便从第二年的除夕开始,有了熬夜守岁的习俗,期待着南天开门,神仙赏赐给自家一个聚宝盆,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母亲每每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要在最后强调说:只有三辈子一直积德行善,不做一件坏事的人家,才能得到那个“聚宝盆”。母亲的故事总能把把孩子们送进温馨甜美而不乏奢望的梦乡。
在回忆着母亲的故事中,迷迷糊糊睡去。
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腰痛奇迹般好了许多。走出门来,发现夜里下了雪,但是不大,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早饭后,雪越下越大,成了鹅毛大雪。蜷缩于室内,十分无趣,便呆呆的望着门外的雪,似有所思,又似无所思。渐渐的,眼里只有莽莽的飘雪,一个洁净的世界,一个圣洁的寰宇……心随雪飘,心随雪静,心随雪净……
年初二,把兄弟姐妹七人和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召集一起,在老家镇上的饭店包了四大桌。
先是到老院子,姊妹七人照了合影,然后和子孙辈一起照了张大合影,也算留个纪念吧,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来到饭店,各自入座。长辈对晚辈的问候期待,晚辈给长辈敬酒祝福,同辈的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久违的热闹,浓浓的亲情伴着浓浓的酒香在空中飘荡。这时,想起小时过大年的情景,姐妹们扎着鲜艳的红头绳,穿着俭朴的素花旧衣裳,哥哥牵着我的手,挨家挨户地给长辈们磕头拜年,嘴巴甜甜地叫着,口袋中装满了长辈给的好吃的东西……贫穷的日子淹没不了过年的喜庆,淹没不了亲情的浓郁,更淹没不了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
无所依托的情似乎有了归宿,孤寂漂泊的心似乎有了依傍。难道这就是我一直理不清的愁绪,割不断的情怀?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傍晚时分,怀揣着一捧乡情,一段牵挂,一缕远去的念想,还有莫名的不舍和依恋,离开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