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故乡记(上)
文/李更昌
一
2025年1月28日,除夕。深夜3时50分,北京晴,气温零下9度。
夜里几次醒来,不到四点,索性起床了。四十年,今天回家乡。老家的亲人们不断的电话和信息于我等着我,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堂兄弟们祝贺我回故乡之行,老家的堂弟弟妹做好了一切准备,年过90岁的姑姑等着我回来……
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京城黎明前的稀疏灯火里是无边无际熟睡的人们。这个生活了半生的城市好像感知到我的出行,东天上的那颗还不太亮的启明星向我眨着眼睛。
早年母亲的离去,仿佛使我与故乡断了根,也断了童年少年的一切幸福。我知道,从此我没有了母亲,我没有了有母亲的那份独有的幸福与快乐;我已经近乎于一个孤儿,我注定得一生漂泊。从此,我把与母亲的一切,包括那份独有的快乐,彻底埋藏于心里,不示于我,也不示于人。我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故乡……
天更漆黑了,仿佛倒满了墨的深渊。这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这次回乡,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两种情绪始终在打架。有时侯,极度的渴望;有时侯,又极度的悲伤。渴望的是,将看见了故乡,故乡的亲人;悲伤的是,将看见母亲,又看不见母亲……
鲁迅先生从性格上讲是一个阴郁悲观的人,心境总是悲凉的。父亲早逝,十几岁的他担起了全家及兄长的责任。东渡日本求学,民国建立后北上北京,从此再没有回过故乡绍兴。但故乡的情愫,一直萦绕在鲁迅先生的心里。《故乡》,《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我不知读了多少遍。虽然离开故乡再没有回过故乡,但故乡何曾一时一刻不在先生心里。《祝福》虽然写的是祥林嫂苦难悲哀的一生,但那里面的“我”,又何尝不是现在的我呢……
晨六时,天还不亮。但我得出发了,一路向西……
二
2025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一。
要回家了。
西安的天还是黑乌乌的。一夜将要回到家的兴奋和悲伤折磨着我,似睡非睡,望着天亮。早上七时,在西安的弟弟开车,我,在西安的妹妹,外甥女一行四人,踏上了回乡的路。
鲁迅先生在《祝福》里,说他在除夕,一人回到故乡鲁镇。同门里只有一位学理学的道学先生——四叔,鲁四老爷。由于多年与故乡的隔膜,心情很是异样和沉重,所以他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但我在故乡,有个很好的堂弟宗仓,他一家,好几天就一直等着我的归来。
初一的西宝高速,车辆寥寥,车在高速上飞驰,一如我的心。出高速后,塬上不时的闪过一个个村庄,虽然公路,村庄,街道,房屋……都是现在的新式模样,但在我心里,他们变了,其实又没变,依旧是那个我心中记忆中的故乡村庄。
彪角镇。我童年不知走了多少回的小镇,街上静静的,但她明显变大了,变繁花了……出了镇从母校彪角中学向北,就是我日夜思念的故乡——李家堡。
唐代宰相贺知章,82岁致仕返回故里浙江,留下了那首千古流传的名诗《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实,诗里呈现的是一种凄凉之感。现代诗人贺敬之1954年回延安时,写下了“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我说不出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进村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到家了,日夜思念的家。我四十年没有回来的家……
村口敲锣打鼓,人们欢迎着我的归来,欢迎着远方游子的归来……拉住了这个手,刚放下,又拉住了那个手……一双双手,一颗颗心,眼泪在眼框里转,心在心房里跳……故乡,你的儿子回来了……
三
2025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一。
众人簇拥着我进了堂弟家门。堂弟弟妹迎进了客厅,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炉火烧的通红,茶几上沏上了一杯杯热茶,满桌水果,大家围坐一团,堂弟的孙子依偎着我,嫁到外村的堂妹和妹夫也赶了回来,嘘长问短。
从小耍大的拴让叔,由儿子开着车,一早就从宝鸡赶了回来,一肚子的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堂弟把两个院子打通,盖满了房屋,但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成家立业,一年四季,就老两口守着一院大屋子,没想到今天这么多的人。
弟妹做的臊子面端上来了,一碗一碗,只让捞面吃,不让喝汤。臊子面,如今闻名全国的岐山臊子面,就发源于我的故乡。一辈子吃臊子面长大,时隔几十年,又吃到了你。弟妹做的油汪汤煎,吃出了一身热汗。
家乡的观音禅寺,正月初一,香客拥的水泄不通。亲人们和我一起,穿过人群,不时的碰见儿时的朋友,互祝新年,亲热的不得了。寺里的住持师傅,请我们到茶室,茶烟袅袅,温语绵绵,这佛家名刹,一派详和。
房子盖起来了,但村上的人少了。人们都出外谋生,守到村上的,冬天也都到城里住,村上实在太冷了。我买了礼物,我们簇拥着,挨家挨户的去看了村上的老人。我父一辈的人没有几个了,与我同辈的也都老了。一见面,老人们抓住我的手不放,热泪盈眶;有的抓住手半晌,就是说不出话来。亲人们,外出的游子我,不知还能见你们几面啊。
踩着泥泞的土地,我给先人们上坟。跪在母亲的坟前,我眼泪长流,我哭不出声。娘,儿子看你来了,你中午跟儿子一起去吃饭吧,跟儿子去北京,母亲……
年前故乡大雪,今天初一,太阳特别给力,满院子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堂弟弟妹在院子里摆了两大桌,桌上挤满了亲人。
拴让叔,麦仓哥,从小一个院子长大的叔伯兄弟(小时横竖住着八家人的大杂院启宝哥,春会哥,红社,军周等等……),银仓,侃仓兄弟们……酒满上,话不停。拴让叔讲话富有哲理,麦仓哥热情似火。银仓哥聪明,改革开放后是村上第一个开办养猪场的企业家,但不幸走了岔路,如今孤苦伶仃,我硬塞了银仓哥一些钱。
百杯千杯,喝不完多年的思念;千言万语,道不完几十年的感情。太阳西斜,我们才依依道别。
下午,和村上的人打了一通鼓,去我家院子看了看。兄弟姐妹都在外,院门长年挂锁,由堂弟看着。堂弟打开了门,由于堂弟经心,院里整洁干净,并没有一丝荒草,真正的独门独院。母亲,你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想住上一个独门独院,但儿子们小,没有能力实现你的愿望。如今房子盖起来了,母亲却不在了,一个空着的独门独院……
四
2025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一。
我们村子,全是李姓,由于文革中族谱被毁,资料缺乏,远祖我说不清楚。雍水河自西向东,河南边是李家源村,分上、下李家源;我们在河北,据说是从河南边李家源村迁徙过来的。河北岸是陡崖,西边是一条大深沟,先人们把北边和东边挖成壕沟,这样,一块独立的,四面深壕的一个大孤岛就形成了。人们在四周高筑城墙,有效防御了土匪兵患的袭扰。传有“李家堡,赛过府,塌死回回两千五”,可能是说的清朝同治年间回民动乱的事情。
现在的李家堡,由于生活的不方便,人们早己从那个土城上四散迁了出去。剩下的土城遗址,也被村上烧砖瓦取土挖平了。天地造化,如今,土城的遗址上建起了一座巍峨壮观静寂的寺院——凤翔区李家堡观音禅寺。
寺院南绕雍水,北靠高崖,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美丽山水田野,天然一块风水宝地。下午,我与村上的人打了一通鼓,在堂弟家吃过晚饭,便被接到了寺院。
住持是出家人释道辉师傅,专门安排了一间茶室,暖气开到爆热。麦仓兄请了村上一位八十多岁的长者,给我讲述李家堡的村史,为我以后写小说作素材。老者精神矍铄,记忆力惊人,耳聪目明,声音宏亮。我小时候见过老者,是一个劁猪匠,也叫阉匠,骑一辆自行车,车头插一面小三角红旗,走村串户。我与老人和寺院里的人谈了一夜,当走出寺院时,己是正月初二的早晨,东面霞光一片……
我曾为寺院写有碑文《观音禅寺记》,并应邀为寺院撰写了如下对联:
寺佑宝地雍水长流结千年禅缘
佛照云天灵山不老得万世福报
抱水衔冈身临宝刹浴佛光
救苦解难心向南海拜观音
南海浩浩观音渡慈航
古塬欣欣禅寺沐甘霖
作者简介:
李更昌,陕西凤翔人,北京国家某部委工作。
(审稿:杨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