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一〇四)
—— 晏几道《六幺令》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画帘遮帀。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 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这首《六幺令》题咏歌女,采用词人视角,是小山词中少见的篇幅较长的作品。起二句“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从季节时令切入,描写绿树成荫、柳絮飘飞的暮春之景,为表现人物的行为、心理提供一个大的时间和季节背景。“香阁”点明女性居所,映衬其人的芳洁,交代人物性别与活动地点。三、四句“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写歌女晚妆,描画出宫样的远山眉,显得时尚而又美丽。“宫样”,宫中流行的眉样,那必须是顶流的审美,见出其人的品位之高。而曰“远山学”,则其人之美与文君略相仿佛。
五、六句“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通过眼睛描写人物心理,歌女内心的激动兴奋,不待开口,已从她那横流的眼波表露出来。“向横波觉”的人就是词人,他已到场,正在敏锐地观察歌女的动静。即将开唱的歌女也已看见了他,内心瞬间起了一阵狂喜,借助一瞥眼神的交流,彼此已经明白了一切。前结三句“画帘遮帀。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描写歌女演唱的情形。在画帘周遭遮护的香阁内,她唱着新翻的乐曲,歌声美妙动听,以致有人偷记乐谱,她也视而不见,不管不顾。爱情的获得使人显得宽容大度,富于同情心和同理心,前结的这个“许人偷掐”的细节可以为证。
换头补叙,“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二句,先说歌女此前曾经来信,但信上多用隐语,词人自觉读不明白,所以难于作答。接二句“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又说昨夜歌女又寄来了回文诗,用韵险仄,不易步韵酬和。由这一段补叙看,歌女能作廋辞隐语,能写回文险韵之诗,她的文化和诗歌素养是相当高的。在小晏的其它词作里,也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描写。也就是说,词人与歌女的交往,既有情欲满足的因素,更多的还是追求更高层级的精神满足。他与歌女之间的关系,是有心理深度与情感高度的,这才是小晏众多的题咏歌女之词最有价值与意义的地方,因而也是最值得读者关注之所在。
因为回信、和诗困难,所以有了今晚的约会。“都待笙歌散了,记取留时霎”二句,写词人提醒歌女,等到演出结束,一定要记住停留片刻,当面沟通,说出彼此的心愿。至此回看上片的“一寸狂心”,才好充分理解歌女的巨大喜悦。之前歌女曾寄隐语书信,又寄回文险韵诗,都没有得到词人的回应,她的心里一定是疑惑忐忑的。今晚甫一登场,就看见词人坐在席间,教她如何不狂喜?就词人这边说,在自己擅长的诗文写作方面,遇到了可能从未有过的强力挑战,遇到了劲敌,隐语难解,险韵难和,他也会倍感刺激,颇觉好奇,这无疑加大了歌女对他的吸引力。今晚一见之下,歌女远山眉样,竟如文君之姣好,可谓才貌双全,真让词人喜不自胜。“一寸狂心”,就不只是说歌女,其实也是词人自己心理的真实写照。所以就有了歌宴散后为留片时的邀约与请求。结三句“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是说不用点燃红烛,云散月明,就在开满鲜花的阑干拐角处见面。词的下片,尤其是结句,花月在场,堪为媒妁,把一次男女幽会表现得富有超轶的诗意。
小晏词虽然在题材内容上继承了《花间》艳情,但他常用诗意升华词中的世俗男女情爱。《花间集》五百首词中,仅有有两处文本出现了“诗”字,它们是顾夐《荷叶杯》:“我忆君诗最苦。知否?字字尽关心。”魏承班《诉衷情》:“高歌宴罢月初盈。诗情引恨情。”晏几道词中,指涉诗歌的情词文本极多,如《鹧鸪天》的“酒阑纨扇有新诗”、《诉衷情》的“诗成自写红叶”、《诉衷情》的“随锦字,寄文君”、《愁倚阑令》的“枕上怀远诗成”、《木兰花》的“彩笔闲来题绣户”、《鹧鸪天》的“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清平乐》的“旋题罗带新诗”、《清平乐》的“绿笺花里新词”、《菩萨蛮》的“会写锦笺时”、《满庭芳》的“西楼题叶”“锦字寄征鸿”、《点绛唇》的“漫题凉叶”、《少年游》的“何处赋西征”、《少年游》的“裁诗寄远”“梧叶题遍”、《鹧鸪天》的“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诗”、《虞美人》的“湿红笺纸回文字”、《虞美人》的“小谢经年去”、《采桑子》的“泪墨题诗”、《采桑子》的“知在谁家锦字中”、《采桑子》的“泪湿吟笺”“高吟烂醉”、《清商怨》的“回文锦字暗剪”、《行香子》的“流波坠叶”、《浣溪沙》的“可堪题叶寄东流”、《扑蝴蝶》的“鱼笺锦字”,以及这首《六幺令》的“昨夜诗有回文”等。小晏词中的歌女大都知书能诗,具有较高的文化层次,这是与《花间》女子的显著区别之处。她们的离别相思之情借助诗作传达,有效地实现了对于世俗男女情爱的过滤提纯。“诗”不仅是由欲到情迁移升华的结晶,同时也表征着恋人的精神品位之高度。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