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针在铸铁中发芽》(外五首)
文/静川
第九万次穿过纺织机银亮的喉咙
她们吐出钢蓝的茧
蝴蝶的复眼在1908年的蒸汽里结霜
纽约的雪下着铁屑,下着未完成的指纹
缝纫针正把黄昏扎成绷带
有人在锅炉房种下火柴
火焰的根系刺穿混凝土
春天从烫伤的指节迸出
女工们拆解自己的骨骼
组装成通往天空的梯子
(那些螺丝钉至今在历史课本里
锈蚀成褐色的雨)
钟表厂女工把黎明切成薄片
每滴机油都裹着受潮的黎明
她们教齿轮哺乳,教发条
在金属子宫里练习啼哭
直到流水线长出柔软的绒毛
直到沉默裂开琥珀般的轰鸣
地铁隧道深处,穿白大褂的女人
正把月相装进试管。电子海
在她睫毛上涨潮
数据流漫过实验室的玻璃幕墙
折射出无数个棱形的三月
正在校准光的偏心率
而我们的祖母仍在针脚里游动
用亚麻布编织潮汐
她们把年轮织进毛衣的经纬
把罢工的标语绣成脐带
当熨斗熨平所有褶皱的年份
丝绸深处传来冰川碎裂的脆响
此刻钢铁正在产房弯曲成虹
每个黎明都是未完成的焊缝
我们站在世纪的接缝处数自己的掌纹
那些被铣床削去的年轮
正在石英表盘下重新发芽
成为支撑下一个百年的
钙质与光
《母亲,在菌丝缠绕的地址》
老缝纫机吐出银色的脐带
线轴在暗柜缠绕二十年
那些未完成的针脚突然发芽
顶针凹陷处
月光正在结痂
指纹在亚麻布上迁徙
你常坐的藤椅
长出细小的根须 穿透地板
在水泥缝隙里
收集我零星的脚步声
窗台瓷瓶长满菌丝
你种的绿萝正用卷须破解密码
当露珠在蛛网上重新编程
所有毛边布料都浮现
潮汐的纹路
第七个抽屉深处
褪色顶针已化作银戒指
苔藓正在缝补时间的豁口
而邮戳在泛黄的信封上
反复确认那个永远潮湿的地址
《老机械局的思绪》
液压车间垂下青铜眼睑
吊钩悬停于我出生那一年的油渍
铸铁月光爬上桁架时
螺栓在墙缝里长出青铜苔藓
锻压机张开哺乳动物的下颌
齿缝间卡着计划经济体温计
冷却池结出墨绿鳞片
有人用扳手打捞失语的钢坯
传送带蛇蜕卡在顶棚缺口
几十年前的轴承仍在分泌
铁屑与汗腺混合的钟乳石
安全守则风化成的纸浆巢穴里
孵着未拆封的工伤通知书
配电箱凸起的血管网中
跳动着集体制式电压
绝缘瓷瓶裂成半透明茧房
老会计的算盘珠正集体越狱
标语墙渗出朱砂的阵痛
奖状在霉斑里反刍口号
光荣榜裂成七块大陆
每道缝隙都游动着铸铁的鱼苗
烟囱截断面飘出蓝领的雾
车床在混凝土里繁殖年轮
当拆迁队惊飞满屋锈雀
松花江仍在搬运
那些液态的星辰
《吉林总站考古学》
月台在晨雾里脱臼成两截
野猫用瞳孔丈量铁轨的青铜血管
裂开的枕木缝隙中
一九七三年的雪仍在发炎
候车室长出第三层眼睑
褪色长椅正繁殖蕨类植物
藤蔓缠绕着老式挂钟
秒针在蛛网上练习倒走
货仓铁门锈成半透明鳃盖
雨水冲刷出铁锈的年份
有人用铁锤叩问
地底沉睡的汽笛回声
检票口裂齿间卡着褪色票据
褪色的铅字游向
混凝土裂缝里的苔藓银河
候车者凝固成盐柱的阴影中
某只行李箱仍在分娩陈年风雪
信号灯在黄昏自愈成石榴
铁轨的琴弦绷断时
蒸汽凝成鹿群从烟囱遗址跃出
啃食墙缝渗出的柴油月光
测绘仪在废墟上播种坐标
钢筋暴露的神经末梢
仍能接收三十年前的电波
当吊塔将往事打包成混凝土方块
我捡起半枚道钉
听见生锈的脊椎深处
传来绿皮火车换牙的声响
《小雾凇岛札记》
凌晨五点的松花江在梳头
河面散开三千银丝
渡轮切开第一道涟漪时
有人拾起白鹭遗落的羽毛
垂柳在雾中练习倒立
细密冰晶沿着枝桠
生长出珊瑚的骨骼,或是
某种瓷器冷却前的裂纹
我数到第七根肋骨时
树影正把天空刺成筛子
碎银簌簌落在睫毛上
凝结成更小的棱镜
渔火在十米外打捞呼吸
船桨划破的绸缎深处
有人用银针刺绣
碎冰裹着褪色的姓氏沉入河底
天光亮起时所有枝桠开始退潮
鸟鸣啄食着残存的冰碴
而雾气仍蜷缩在树根凹陷处
等待下一个零下二十度的夜晚
重新结晶成
传说中白狐遗落的尾尖
《苔青的松针日历》
松针在汤旺河面编织日历
苔青的站台 铁轨生锈
你的发梢垂落
成为另一条未完成的河流
那年我们数着年轮
红松林把秘密藏进树脂
琥珀里封存着
松果坠落的瞬间
如今松花江在窗外流淌
像一条无法缝合的伤口
我时常在雾凇中寻找
你睫毛上凝结的霜
抽屉里躺着
褪色的火车票
站名已模糊
但指纹依然清晰
我们曾在林场小屋
用松枝丈量彼此的影子
如今影子被城市切割
散落在不同的红绿灯下
汤旺河依旧向北
松针依旧编织着
无人阅读的日历
而我们在吉林的黄昏里
数着松果
等待下一场雪
将所有的年轮
轻轻覆盖
2025年1月~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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