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 红

                        一

       我的家乡鄠邑，历史悠久，文脉深厚，人杰地灵，钟灵毓秀。明朝出了个王九思，当代出了个李强华。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新民歌运动席卷全国，李强华踏浪而歌，脱颖而出。上自《人民日报》，下至《户县报》，他的诗频频发表。正在西安上大学的我，为家乡的农民诗人而骄傲。

        我喜欢有才华的人。1962年秋天，我回母校鄠邑一中任教，慕名去西郊村，拜访了李强华。我们一见如故，结为诗友，四十年来，风雨同舟。

        我从他的身上，学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崇高的信仰，正确的站位，吃苦的精神，朴素的生活，乐观的性格，旷达的胸怀......

        李强华是一位勤劳的农民。他靠种菜养活全家。播种，浇水，施肥，除草，灭虫，卖菜，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一天上午，《西安晚报》副刊编辑张月赓从西安来，要采访他。我领着张月赓，来到他家。李嫂说：“强华卖菜去了。”我们转来转去，在县城东关铁道旁的菜市找见了他。他一边卖菜，一边接受采访。采访结束了，一车菜也卖完了。治太英雄、治涝模范、西安市劳动模范、陕西省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是对他的平凡劳动的最高奖赏。

        李强华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只有小学文化，虚心好学，博览群书，拜王老九为师，请党永庵改稿，艺术修养与日俱增。眼含千山，胸纳万水，扎根黄土，坚守正道，半个世纪，笔耕不辍，写诗八千首，出诗集七本，多次荣获大奖，加入中国作协。他出席过全国首届青年作家会议和全国第三次文代会，受到人民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二

        李强华有一颗爱心。大爱无疆，与人为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他做人的原则。

        他爱红日喷薄，爱清风明月。爱终南翠峰，爱涝河碧波。爱青松气质，爱红梅品格。爱春天的秧苗，爱秋天的硕果。爱由贫变富的乡村，爱从弱到强的祖国。

        李强华把爱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他在麦场上救火，在饲养室排水，在倒墙下救人，在菜地里捉贼。

        他担任村团支部书记，带领青年治理涝河。

        他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带领村民脱贫致富。

        他担任区政协委员，参政议政，为弱势群体鼓与呼。

        他参与组建鄠邑区第一个诗歌社团——画乡诗社，担任社长。诗社创办社报《画乡诗浪》，出版六本社员诗集，繁荣了全区的诗歌创作。

        他参与组建鄠邑区作家协会，担任主席，带领全区作家攀登文学高峰。

        他担任鄠邑区文化馆副馆长，发展了全区的文学事业。

        他参与组建中国第一家农民诗歌社团——陕西农民诗歌学会，担任副会长。学会创办会刊《黄土地》，举办陕西第二届农民诗歌大赛和西北五省农民诗歌大赛，出版两本获奖诗集，在陕西和西北刮起了一股最炫民族风。

        他曾经在《延河》月刊担任实习编辑，感受过编辑工作的苦与甜。

        李强华一身骨气，满腔血性，从不有求于人，也从不为难于人。可是，为了开展诗歌活动，他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求得企业家的赞助。他把卖菜卖猪的钱也贴进去了。

        他临终时，拿出省吃俭用的一千元，交了最后一笔党费。

        他教子有方，传递爱心。他在病重弥留时，交给儿子一张名单。名单上，有关怀过他的省市文化界领导，有指导过他的文化名人，有扶持过他的区文化馆馆长，还有帮助过他的诗友和乡亲。千叮咛，万嘱咐：“人不能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死后，你们要常常去看看这些恩人。”李兴团、李新胜兄弟二人遵照父言，逢年过节，都要去西安看望毛錡、党永庵、常智奇和我。百里感恩路，走了二十年，其情之诚，感人肺腑。

                        三

        李强华有一颗匠心。匠心独运，敢于创新，精益求精，打造佳作，是他写诗的追求。

        每个著名诗人，都有自己的代表作。以陕西为例，毛錡的《司马祠漫想》，党永庵的《我们这一代》，张郁的《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薛保勤的《送你一个长安》......都是标新立异的经典之作。李强华的代表作是《牧归》。

        1985年深秋的一天黄昏，雨后初晴，空气清新。李强华下了班，领着小孙女，到南河湾草坡放羊。终南山白云缭绕，羊儿们低头吃草。小羊羔活蹦乱跳，小孙女追逐嬉闹。晚霞似火，夕阳西下，牧笛悠悠，炊烟袅袅。面对这魔幻一般的美景，李强华的心儿醉了。灵感突然爆发，诗潮奔腾而来。他马上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笔记本，匆匆记下诗句。

       晚上，全家人都睡了，李强华还沉浸在草坡上，漫游在诗国里。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草稿，字斟句酌，务求完善。终于，一首佳作《牧归》诞生了：

半山，

朵朵白云；

低坡，

处处羊群。

一股下山的风啊，

搅乱了阵。

是羊，是云，

怎区分？

是真，是假，

怎辨认？

夕阳笑红了脸，

牧羊女也合不住唇。

摊摊大了，

真喜人。

嗨哧！

她挥动手中的长鞭，

鼓圆一身劲。

管它是羊是云，

一起吆进家门。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惠安化工厂党委宣传部和工会，在余下镇工人文化宫举办一年一度的中秋诗会。邀请我和李强华参加。李强华朗诵了《牧归》，赢得了排山倒海的掌声。

        1987年，《牧归》获陕西首届农民诗歌大赛二等奖。李强华在陕西广电台朗诵了这首诗，引起强烈的反响。

        《牧归》先后发表于多种报刊，收入获奖诗集《乡音》，入选中国作家代表作陈列馆。

        诗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写诗，从生活到艺术，是一种高级审美活动，是接近美、发现美、认识美、创造美的过程。苏东坡赞赏王维的诗“诗中有画”，达到了美的极致。李强华的诗，也做到了。

        自古及今，牧羊诗数不胜数。脍炙人口的，古有北朝民歌《敕勒歌》、李白的《苏武》，今有蒋荫棠的《苏武牧羊》，王立平的《牧羊曲》。李强华写诗，从来不重逢别人。他的《牧归》，既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又有独特的个人风格。他用心，用情，用丰富的想象，用淡雅的色彩，超越现实的束缚，创造了一个全新的至美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令你目不暇接，感受到和谐之美和劳动之美。

        和谐之美。“半山，朵朵白云；低坡，处处羊群。”云彩是白的，羊群是白的。白色，是纯净、纯洁.、纯真的象征，好像诗人一尘不染的心灵。羊儿正在吃草，风儿搅乱了阵，白云向下飘，羊儿向上跑。天地会合，羊云交融，扑朔迷离，如梦如幻。这是泥土飘香的现实，还是虚无缥缈的仙境？这是齐白石的水墨写意画，还是刘诗昆的钢琴协奏曲？它蕴含着生命的奥秘和力量，象征着时光的宁静和悠远。诗人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尽在其中。

        女性之美。夕阳是一颗发光的恒星，是不会笑的。诗人让它笑，而且“笑红了脸”，变无情为有情，这是拟人修辞，西方艺术家叫移情。牧羊女受到感染，“也合不住唇”，这是肖像描写，她的健美风采，活灵活现。天道与人道合一，笑声和笑声交响。“摊摊大了，真喜人。”这是诗眼，画龙点睛之笔。“挥动”、“鼓圆”、“吆进”，三个动作描写，充满力度，青春飞扬。“管它”、“一起”，妙趣横生，诗意盎然，把牧羊女心花怒放的激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道德经》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李强华写诗，写的是道，写的是心，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则境界出，魂魄出。这首诗，把感情的真、思想的善和诗意的美融为一体，表现了改革开放给乡村带来的新气象，堪称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佳作。

        从民歌体到自由体，从《姐姐遨娘家》到《牧归》，李强华经历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艰苦探索，终于到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美学境界。

        李强华的诗，受到文化专家的高度赞赏。

        陕西杂文学会原会长毛錡说：“俚语每会哲理，真情乃在民间。”

        陕西音乐文学学会原会长党永庵说：“王老九是欢庆的唢呐，李强华是激扬的锣鼓。”

        陕西文学院原院长常智奇说：“李强华是王老九的追随者，也是王老九的超越者。他是陕西农民诗歌创作队伍中一位界碑式的人物。陕西当代农民诗歌创作，真正意义上的诗学自觉，是从李强华开始的。”

        咸阳市作协原主席杨焕亭说：“李强华的作品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他始终不渝地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方向和文化自觉，坚持文学理想表达的审美意识，精益求精的创作风范，都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四

        著名作家郁达夫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而一个拥有英雄却不知道爱戴他拥护他的民族，则更为可悲。”

        时代呼唤英雄，事业需要榜样。不幸的是，2004年，李强华劳累过度，因病去世。

        天空，坠落了一颗明星；大地，倒下了一株青松；征途，熄灭了一支火炬；柳林，消失了一只百灵。

        涝河畔，再也看不见他忙碌的身影；街道上，再也看不见他憨厚的笑容；政协会，再也听不到他激昂的发言；文化馆，再也听不到他响亮的朗诵。

        他的离去，是农民诗坛的重大损失，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今年，是李强华去世二十周年。赵武荣主编的集大成之作《李强华诗歌选集》、李兴团撰写的回忆录《黄土诗魂》、赵武荣和杜文博合著的《李强华评传》先后出版。

         画乡诗社出版了常智奇作序的新世纪诗歌合集《终南集》。许多诗友出版了个人诗集。首届李强华诗歌奖已经评出。李强华的家乡西郊村，成为陕西农民诗歌学会创作基地。陕西农民诗歌学会和画乡诗社兴旺发达，后继有人，诗花盛开，香飘四方。这是献给李强华的最美的花环，是对李强华最好的纪念。

        李强华是继王老九之后，陕西农民诗歌第二位领军人物。他是鄠邑的，也是西安的，陕西的，中国的。

        李强华没有死，他还活着，活在他的诗友和读者心中，活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千秋大业中。

        李强华是一面鲜红的旗帜，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天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2024年11月9日

作者简介：初红，原名赵昌济，西安市鄠邑区人。鄠邑一中特级教师，陕西作协会员，陕西农民诗歌学会终身名誉会长。出版《初红诗选》《初红文选》，作品收入《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中国当代歌词选》《中国儿歌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