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她的兄弟姐妹合影
回忆录(2)
外婆家的苦难生活
文/宝岛阿华
一
青树坪镇,位于湖南双峰县西部,素有 “历史名镇”“百年古镇” 以及 “小香港” 之美誉,西与我祖籍界岭乡搭界。元明时期,此地便设有巡检司(署),自古以来便是至关重要的驿站。民国初年正式建镇,此后行政区域与机构历经多次变迁,然而青树坪镇之名却一直沿用至今。
青树坪镇人文底蕴深厚,“青树坪战斗” 的战场遗址、禹之谟故居等景观保存完好。辛亥革命先驱禹之谟、当代 “鱼类杂交之父” 刘筠、《洪湖赤卫队》的作者欧阳谦叔,皆诞生于此。如今,“衡宝战役青树坪战斗” 的历史被重新发掘,建立了烈士纪念碑和陵园,还被列入中国革命军事史实备忘录,青树坪镇也因此声名远扬。
1932年3月26日,我的母亲就出生在青树坪镇的一户普通人家,16岁离开家乡,嫁到与之交界,距离仅十余公里的邵东界岭乡,与我父亲结婚。2019 年清明节,87 岁高龄的老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姐妹,以及小姨和表弟等,一同前往双峰县青树坪镇郊区。为外公外婆以及祖先祭扫之后,便来到了母亲出生的青树坪老街。母亲每年清明都要带我们给已故父母和祖先扫墓,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回到她的故居,谁能料到,仅仅两年多后,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说是故居,可那房子早已不复存在。曾经五六百平米的老祖宅,早在 80 年代就被二舅以较低的价格变卖了。从省道 320 国道进入青树坪镇,车只能停在大马路边,随后我们步行走进老街。
“妈妈,您走路如此吃力,就别进去了,我们随便逛逛就出来。” 我心疼地劝着母亲。
“我都到这儿了,怎能不进去?我若不去,你们哪能找得到老房子的位置?”
当时 87 岁的母亲,患有肺气肿和心脏病,走几步就得歇一歇,可她依旧坚持拄着拐杖,缓缓朝着老街走去。我深知母亲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便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如今再看这条老街,说是街,实则就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宽度不超过 3 米,地势平缓,老宅斜对面有一个青树坪中学,早在清乾隆至嘉庆年间,这里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商业贸易十分繁荣,基本上每家开门做点小生意。几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如今的老街宛如一棵干枯的老树,历经岁月的洗尘,满是沧桑痕迹。
老街空荡荡的,鲜见路人,整个街道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静谧。曾经老街两旁一家挨着一家的木板房,许多都已改建成了砖墙楼房,那些尚未翻新的老房子,也都上了锁,主人早已搬去别处。有的大门敞开着,屋内大多是留守老人,他们割舍不下这片土地,依旧守着自己的老宅。有几位老人坐在门边,似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不时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我搀扶着拄拐杖的母亲,缓缓走到老街巷子深处 200 多米的地方,母亲在一栋正在施工的建筑楼前停了下来,说道:“就在这儿,这里就是你外婆家。” 恰好对面有户邻居家门开着,我们便扶着母亲到对面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休息,母亲和邻居大娘聊起了往昔的事情,我和哥哥则走进老宅施工现场一探究竟。
走进去一看,着实吃了一惊,虽然老宅已被拆除,正在建新房子,但仍能看出老宅的面积十分宽敞。记得七八十年代老宅还未拆除的时候,母亲曾带我来过,那是一座颇具湘南特色的木制民宅,有厅堂、天井,母亲还曾指着楼上说,那是她的闺楼,当时因女孩子不能出去读书,母亲自幼便在楼上学做针线活。
母亲八十年代与大舅舅妈合影
二
我的外公邓启泰是家中独子,是曾外公两兄弟共有的唯一儿子。听说外公的祖上原本以酿酒和做豆腐为生,住在青树坪茶冲村,曾外公做生意赚了些钱,购置了不少田地,在青树坪老街购置了房产。还变卖了一些田地,为女婿在邵阳开设盐局,让其做起了老板,大舅和我父亲都曾在那儿当学徒。与此同时,还在青树坪街上开办了一家商行,收购当地的农副产品,再批发给商贩,赚取差价,就如同现在的批发商一般。
原本两位曾外公共拥有 80 担谷(一担谷约相当于现在的 100 斤),家境颇为殷实,只可惜两兄弟共同拥有外公这个儿子太不争气,不但游手好闲乱花钱,败掉家产,还和外婆感情不和,时常打骂外婆,嫌弃外婆,与对门的女人往来密切,欠下了不少债务,最后只能变卖家中的谷粮来偿还,家境也因此逐渐衰败,到解放前夕,就只剩下六担谷了。
最终,外公因生病等缘故,年仅 39 岁便撒手人寰,未能享受到解放后的安稳生活。外公去世后,留下七个儿女,本来二舅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叫湘科,因年幼时患天花夭折,外婆又气又恨,患上了严重的癫痫,却没钱医治,家中没了收入来源,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我母亲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父亲,来到了与青树坪交界的邵东界岭,大姨也远嫁到了沅江,一家人只能指望在隆回做工的大舅,每个月寄回十块钱作为生活费。十几岁的二舅,便去挑煤炭,来回要走 30 里路,每次挑 100 斤,却只能挣 0.36 元,就靠着这点微薄的收入生活。外婆病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怎能顾得上孩子们呢?两个未成年的舅舅和小姨实在是可怜,尤其是小姨,外公去世她才半岁,两个舅舅带着小姨,没吃没喝,衣不遮体,去地里捡红薯根吃,无奈之下过着乞讨的生活。
那是五十年代,虽有公共食堂,但家中没有劳动力,又没有收入,去食堂也吃不上饭。小姨不仅营养不足,还由于长时间没有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看着令人心疼不已。外婆生病没钱医治,有一次癫痫发作,不慎倒在火炉上,身上被烧得惨不忍睹,实在是可怜,没过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外婆是1958年冬走的,离世的时候,只有小舅和小姨在家,他们都还是孩子,没钱安葬外婆,尸体在门板上停放了两天,等待大舅借钱回来安葬。十多岁的小舅步行去界岭给我妈报丧,他用箩筐挑着我和大妹回到青树坪,我7岁的哥哥则自己走路,独自从界岭步行16华里回到青树坪吊孝,舅舅和妈妈都大吃一惊,小小年纪竟这么大胆又有孝心,赶忙端了一碗面条给他充饥。大舅借钱回来后,用木板钉了一副棺材,才将外婆入土为安。
母亲与她的弟妹们
三
解放初期,公私合营,在盐铺打工的父亲,分到了新化盐业公司从事业务,母亲也随父亲一同去了新化,在城关镇毕家巷肖家祠堂生活了近30年。六七十年代,为了改善家庭生活条件,母亲每天在盐仓库做小工增加收入。那是一种非常笨重的工作,两个人一组灌盐,首先将粗盐铲进麻布袋内,每袋100公斤重,然后两人抬到固定地方摆好。这本是男子汉干的体力活,为了生计,全部都是母亲和那些家属们在做。还有洗装盐的麻袋,打湿后那沉重的麻袋翻都翻不动,冬天要冒着严寒在冰凉的水里洗,这些我都有目睹和体验过。我们兄妹放假有空时,也经常帮母亲灌盐,或做其他小工补贴家用。直到1978年成立娄底地区,父亲调到娄底石油公司,母亲才摆脱这份繁重的体力活,来到娄底成为石油公司正式员工。
六十年代的国家,贫穷落后,民众生活还十分艰苦,当时经济条件不好,国家实行计划物资供应,无论很多物资都实行凭票供应,包括米肉豆腐糖,还有布匹等,弟妹们穿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旧衣服,还好我父亲当时在县副食品公司工作,正好负责这类物资的计划工作,所以我们的衣食住至少都有保障,至少没有饿肚子。
小姨的命运很坎坷,生下来半岁外公就走了,有病的外婆根本无法照料她,外婆离世后,两个哥哥不久去绥宁打工,她在家更加无依无靠。在隆回外贸公司上班的大舅,看小姨一个人在家实在可怜,就回到青树坪,把小姨接到隆回县六都寨生活,当时10岁的小姨才开始在这里上小学。大舅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有四个孩子要养,舅妈又没有工作,生活捉襟见肘。但小姨特别懂事,读书十分认真。每天天没亮就去外面捡柴,一放学,她就匆匆往山上跑砍柴。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山林间,再背着一大捆柴吃力地回家。放假时,她也不闲着,帮舅妈打小工,只为给家里添些收入。
小姨成绩优秀,本可以继续读初中。可看到家里的贫困状况,她狠下心,坚决不再读书。老师亲自上门劝说,说她成绩这么好,放弃太可惜了。然而,小姨心里装着大舅一家的艰难,最终还是选择辍学,去打小工补贴家用 。后来我父亲去隆回看望大舅,对小姨说,你姐很想念你,你愿意去新化吗?小姨听说到新化县城去住的话,那里烧煤火不用到山上砍柴了,当然愿意去啊。这样我父亲将她带到新化来了,小姨到新化时16岁,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一位王姓邻居的儿子,两人于1966年结婚。结婚后小姨在镇上的一家纸板厂上班,并先后生了三个儿子,日子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比起解放前的生活要好多了。
大姨的命运同样坎坷,到沅江先后嫁了三位丈夫,都好命不长,与每位男人都生了小孩,因而拥有同母异父四个儿女,但孩子们的感情不错,互相关心照顾,对母亲也很孝顺。那时由于通讯落后,交通不便,大姨与兄弟姐妹无法联系,一直到70年代后期,我父亲亲自去沅江查找,终于在麓湖农场找到她,此后六个兄弟姐妹才得以团圆。
二舅于 1963 年 9 月应征入伍,前往青海部队当兵,1968 年 3 月退伍后被分配到娄底铁路机务段工作,一直到退休,小舅在绥宁园艺场成家立业,也一直干到退休,此后随着祖国的日益发展变化,母亲和兄弟妹经常可以会面,生活水平也逐步提高,条件越来越好,都享受了国家退休金。到2024年底,六兄妹中的三位老大已去世,并且都活到了八九十岁,比起他们的父母长寿多了。
写于2025年2月


作者简介
王建华,女,网名:宝岛阿华,常居娄底的台胞,在大型国企做过护士、编辑、纪检监察工作,喜欢用文字记录人生和社会生活,先后加入中华诗协、省市诗协、网络作协会员等,目前在湖南红网佳作天地版任版主和评论员,著有《华韵春秋》一书。